九 宋元山水意境(第5/6页)

与此相辅而行,从元画开始的另一中国画的独有现象,是画上题字作诗,以诗文来直接配合画面,相互补充和结合。这是唐宋和外国都没有和不可能有的。唐人题款常藏于石隙树根处(与外国同),宋人开始写一线细楷,但决不使之过分侵占画面,影响对画面——自然风景的欣赏。元人则大不同,画面上的题诗写字有时多达百字十数行,占据了很大画面,有意识地使它成为整个构图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方面既是使书、画两者以同样的线条美来彼此配合呼应,另一面又是通过文字所明确表述的含义来加重画面的文学趣味和诗情画意。因之“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这种同书法文字和朱红印章来配合补充画面,成了中国艺术的独特传统,它们或平衡布局,或弥补散漫,或增加气氛,或强化变化,方正的红色印章在一片水墨中更增添了沉着、鲜明和力量。所有这些都极为深刻而灵活地加强了绘画艺术的审美因素。

与此同时,水墨画也就从此压倒青绿山水,居于画坛统治地位。虽然早有人说,“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风不待五色而粹,是故运墨而五色俱,谓之得意”(《历代名画记》),但真正实现这一理想的,毕竟是讲求笔墨趣味的元画。正因为通过线的飞沉涩放,墨的枯湿浓淡,点的稠稀纵横,皴的披麻斧劈,就足以描绘对象,托出气氛,表述心意,传达兴味观念,从而也就不需要也不必去如何真实于自然景物本身的色彩的涂绘和线形的勾勒了。吴镇说,“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九方皋相马正是求其神态而“不辨玄黄牝牡”的形象细节的。

既然重点已不在客观对象(无论是整体或细部)的忠实再现,而在精炼深永的笔墨意趣,画面也就不必去追求自然景物的多样(北宋)或精巧(南宋),而只在如何通过某些自然景物(实际上是借助于近似的自然物象)以笔墨趣味来传达出艺术家主观的心绪观念就够了。因之,元画使人的审美感受中的想象、情感、理解诸因素,便不再是宋画那种导向,而是更为明确的“表现”了。画面景物可以非常平凡简单,但意兴情趣却很浓厚。“宋人写树,千曲百折,……至元时大痴仲圭一变为简率,愈简愈佳”(钱杜:《松壶画忆》),“层峦迭翠如歌行长篇,远山疏麓如五七言绝,愈简愈入深永”(沈颢:《画麈》),“山水之胜,得之目,寓诸心,而形于笔墨之间者,无非兴而已矣”(沈周),“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疏林或高或下则有情”(董其昌),自然对象山水景物完全成了发挥主观情绪意兴的手段。在这方面,倪云林当然要算典型。你看他总是以几棵小树,一个茅亭,远抹平坡,半枝风竹,这里没有人物,没有动态,然而在这些极其普遍常见的简单景色中[图版46、47],通过精炼的笔墨,却传达出闲适无奈、淡淡哀愁和一种地老天荒式的寂寞和沉默。在这种“有意无意,若淡若疏”极为简练的笔墨趣味中,构成一种颇有明确思想情感的美。“元人幽亭秀木,自在化工之外,一种灵气。惟其品若天际冥鸿,故出笔便如哀弦急管,声情并集,非大地欢乐场中可得而拟议者也”(恽南田)。“至平至淡,至无意而实有所不能不尽者”(恽向)。所谓“不能不尽者”、所谓“一种灵气”,当然不是指客体自然景物,而是指主观的心绪情感和观念。如上所述,自然景物不过是通过笔墨借以表达这种“不能不尽”的主观心意“灵气”罢了。

这当然是标准的“有我之境”。早在宋代,欧阳修便说过,“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故飞走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王安石也说,“欲寄荒寒无善画”。所谓“萧条淡泊”、“闲和严静趣远之心”以及“欲寄荒寒”等等,都主要是指一种主观心境和意绪。自然界或山水本身并无所谓“萧条淡泊”、“闲和严静”,因之要通过自然山水来传达出这种种主观心境意绪,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这一困难终于由元画创造性地解决了。它开拓了宋元山水画中的第三种意境,与上述北宋、南宋三分鼎足,各擅胜场。

这里当然也就无所谓整体性还是细节性,地域性还是普遍性,繁复还是精细等等问题。元四家中如黄公望[图版48]、王蒙,或以长轴山水(《富春山居图》),或以山岩重叠(如《青卞隐居图》)著称,比起倪云林,他们所描绘的自然是更为辽阔或广远的,但其美学特征和艺术意境却与倪云林一样,同样是追求笔墨讲究意趣的元画,同样是所谓萧疏淡雅,同样是“有我之境”。

这种“有我之境”发展到明清,便形成一般浪漫主义的巨大洪流。在倪云林等元人那里,形似基本还存在,对自然景物的描绘基本仍是忠实再现的,所谓“岂复较其似与不似”,乃属夸张之词。到明清的石涛、朱聋以至扬州八怪,形似便被进一步抛弃,主观的意兴心绪压倒了一切,并且艺术家的个性特征也空前地突出了。这种个性,元画只有萌芽,宋人基本没有,要到明清和近代才有了充分的分化和发展。

从美学理论看,情况与艺术实践的历史行程大体一致。宋代绘画强调的是“师造化”、“理”、“法”和“传神”,讲究画面的位置经营。“有条则不紊”,“有绪则不杂”,“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山水纯全集》)。元代强调的则是“法心源”、“趣”、“兴”和“写意”。“画者当以意写之”,“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汤重:《画鉴》)宋元画的这种区别,前人也早已这样概括指出:“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是非诗人’。余曰,此元画也。晁以道诗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余曰此宋画也”(《董其昌:《画旨》)。宋画是“先观其气象,后尽其去就,次根其意,终求其理”(《圣朝名画评》),元画则是“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为得趣”(《画鉴》)。从作品到理论,它们的区别差异都是很明白的。本文认为,这些区别正是美学上“无我之境”和“有我之境”的种种表现。

在讲雕塑时,我曾分出三种类型的美。(见本书第六章)上章讲词时,也指出诗境、词境之别,其实还应加上“曲境”。如所指出,诗境深厚宽大,词境精工细巧,但二者仍均重含而不露,神余言外,使人一唱三叹,玩味无穷。曲境则不然,它以酣畅明达,直率痛快为能事,诗多“无我之境”,词多“有我之境”,曲则大都是非常突出的“有我之境”。它们约略相当于山水画的这三种境界,(当然这只在某种极为限定的意义上来说)。“夜阑更秉独,相对如梦寐”是诗;“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是词;“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是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词,“觉来红日上窗纱,听街头卖杏花”是曲;“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是诗,(但此诗已带词意)“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是词,“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是曲。尽管构思形象、构思主题十分接近或相似,但艺术意境却仍然不同。诗境厚重,词境尖新,曲境畅达,各有其美,不可替代。雕塑的三类型、诗词曲的三境界、山水画的三意境,确有某种近似而相通的普遍规律在。当然,所有这些区分都只是相对的、大体的,不可以作为公式,刻板以求。并不是任何作品或作家都一定能纳入某一类之中,有的可以是过渡,有的可以是二者的综合或恰好介乎二类之间,如此等等…。世界是复杂的,理论上的种种区划、分析是为了帮助而不是去束缚对艺术品的观赏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