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魏晋风度(第5/5页)

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

感伤、悲痛、恐惧、爱恋、焦急、忧虑,欲求解脱而不可能,逆来颇受又不适应。一方面很想长寿延年,“独有延年术,可以慰吾心”,同时又感到“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延年又有什么用处?一方面,“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鷃游,连翩戏中庭”;“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痛恶环境,要求解脱;同时,却又是“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现实逼他仍得低下头来,以保全性命。所以,一方面被迫为人写劝进笺,似颇无聊;同时又“口不臧否人物”,极端慎重,并且大醉六十日拒不联姻……。所有这些,都说明阮籍的诗所以那么隐而不显,实际包含了欲写又不能写的巨大矛盾和苦痛。鲁迅说向秀的《思旧赋》是刚开头就煞了尾,指的也是这同一问题。对阮籍的评价、阐解向来做得不够。总之,别看他作为竹林名士传说是那么放浪潇洒,其内心的冲突痛苦是异常深沉的,“一为黄雀哀,涕下谁能禁”;“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便是一再出现在他笔下的诗句。把受残酷政治迫害的疼楚哀伤曲折而强烈地抒发出来,大概从来没有人像阮籍写得这样深沉美丽。正是这一点,使所谓魏晋风度和人的主题具有了真正深刻的内容,也只有从这一角度去了解,才能更多地发现魏晋风度的积极意义和美学力量之所在。

魏晋风度原似指一较短时期,本文则将它扩至晋宋。从而陶潜便可算作它的另一人格化的理想代表。也正如鲁迅所一再点出,“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由此可知,陶潜是不能超脱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关心的,也不要忘怀死”。陶潜的超脱尘世与阮籍的沉缅酒中一样,只是一种外在现象。超脱尘世的陶潜是宋代苏轼塑造出来的形象。实际的陶潜,与阮籍一样,是政治斗争的回避者。他虽然没有阮籍那么髙的阀阅地位,也没有那样身不由己地卷进最高层的斗争漩涡,但陶潜的家世和少年抱负都使他对政治有过兴趣和关系,他的特点是十分自觉地从这里退了出来。为什么这样?在他的诗文中,响着与阮籍等人颇为相似的音调,可以作为答案。“密网栽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古时功名士,慷慨争此场,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荣华诚足贵,亦复可怜伤”;“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等等,这些都是具有政治内容的。由于身份、地位、境况、遭遇的不同,陶潜的这种感叹不可能有阮籍那么尖锐沉重,但它显然仍是使陶潜逃避“诚足贵”的“荣华”,而宁肯回到田园去的根本原因。陶潜坚决从上层社会的政治中退了出来,把精神的慰安寄托在农村生活的饮酒、读书、作诗上,他没有那种后期封建社会士大夫对整个人生社会的空漠之感,相反,他对人生、生活、社会仍有很髙的兴致。他也没有像后期封建士大夫信仰禅宗、希图某种透彻了悟,相反,他对生死问题和人生无常仍极为执着、关心,他仍然有着如《十九首》那样的人生慨叹:“人生似幻化,终当归虚无”“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否”。尽管他信天师道,实际采取的仍是一种无神论和怀疑论的立场,他提出了许多疑问,“夷投老以长饥,回早夭而又贫……虽好学与行义,何死生之苦辛,疑报德之若兹,惧斯言之虚陈”,而总结则是,“苍昊遐缅,人事无己,有感有昧,畴测其理。”这种怀疑派的世界观人生观也正是阮籍所具有的:“荣名非己宝,声色焉足娱,采药无旋返,神仙志不符,逼此良可惑,令我久踌躇”。这些魏晋名士们尽管高谈老庄,实际仍是知道“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老庄(无神论)并不能构成他们真正的信仰,人生之谜在他们精神上仍无法排遣或予以解答。所以前述人生无常生命短促的慨叹,从十九首到陶渊明,从东汉末到晋宋之后,仍然一直流行,直到齐梁以后佛教鼎盛,大多数人去皈依佛宗,才似乎解决了这个疑问。

与阮籍一样,陶潜采取的是一种政治性的退避。但只有他才真正做到了这种退避。在怀疑论和无神论的世界观基础上,宁愿归耕田园,蔑视功名利禄:“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既轩冕之非荣,岂温饱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不是外在的轩冕荣华,功名学问,而是内在的人格和不委曲以累己的生活,才是正确的人生道路。所以只有他,算是在田园生活中找到了人生的快乐和心灵的慰安。从而,田园景色在他笔下,不再是作为哲理思辨或徒供观赏的对峙物,而成为诗人生活(参加了一定田园劳动)兴趣的一部分。这样,就与谢灵运等人大不相同,山水草木在陶诗中不再是一堆死物,而是情深意真,既平淡无华又盎然生意:

时复墟里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益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

这是真实、平凡而不可企及的美。看来是如此客观地描绘自然,其实却只有通过具有高度自觉的人的主观品格和情感才可能达到。

陶潜和阮籍在魏晋时代分别创造了两种迥然不同的艺术境界,一超然事外,平淡冲和;一忧愤无端,慷慨任气。它们以深刻的形态表现了魏晋风度。应该说,不是建安七子,不是何晏、王弼,不是刘琨、郭璞,不是二王、颜、谢,而是他们两个人,才真正是魏晋风度的最髙优秀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