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第3/12页)

印嘉佑的父亲用旧料子为孙子缝制的小大衣

定:您父亲在小市口的时候,裁缝铺就已经开在城里了是吧?

印:对。究竟是不是我祖父也跟着到了城里住在猪市大街了,我不知道,先是搬到灯草胡同,也是东四南边路东,礼士胡同旁边吧。我的出生证还写的出生在灯草胡同。

我父亲学的这个手艺,后来我二叔也学的这个手艺,我一个表叔,就是我太太的娘家侄子,还有我九姑太太的儿子也是学裁缝的,都是学的这个手艺。他们这几个人一块儿干,就在炒面胡同,知道吧?东四南边路东。在那儿开始搞了一个作坊似的,就是没有门面,到处揽活儿。我二叔手艺不太好,但是我二叔自学会说英语,他就上六国饭店、北京饭店去揽活儿,揽了活儿以后,我父亲他们几个人在那儿裁,完了找几个徒弟几个人一块儿做,就这样发展的。我听怹说,怹那个资金是怎么积累的呢?就是东堂子胡同有一个陇海铁路的督办,他家要做一件水獭大衣,用40条水獭,当时大概是一百大洋一条水獭。人家不放心,怕你偷皮子,就得让他上他们家去做,就这样做了一个月,就这手工钱,挣了一千块大洋。就用这点资金,然后加上他们几个人干的攒的钱,民国二十年(1931年)就开了一个服装店,叫北京华茂女子服装商店,在东四南大街156号,电话是5局1455。

定:这都记着。

印:那时候北京的电话是五位数,前边是局项,后边是4位数。西2南3北4东5,西城是2局,南城是3局,北城是4局,东城是5局。另外崇文门外叫南分局,7局。看解放前的《369画报》《立言画刊》《147画报》啊,都有他们这个商店的广告。注11

定:那生意一直还挺好的?什么人穿这衣服?反正皮衣只有有钱人才能穿吧?

印:解放前生意好。反正我看到过白杨去做衣服。看见袁世海带着他太太去做衣服,还见过荀慧生偕夫人苏……(过去解放前报刊称荀夫人为苏半截,不知何意)来过。都是开着汽车停在门口。

定:他的皮子是从哪儿进货啊?

印:一般是从武汉,湖北山区有野生动物,都是到武汉去。

定:不是从北方黑龙江什么的进皮子?

印:那时候叫汉口嘛,到汉口去进货,人家那货主都得招待,给你安排客房,管食宿,都这样。我们家没人抽大烟,但是我们家有一套烟具,我还看到过他们烧烟。当时什么过生日啊,借机会交往啊,来了客人可以躺床上抽烟。

反正我听说嘛,日本人统治北京的时候,很艰难,那些汉奸找理由敲诈你,比如你要到上海去进原料买货,去买料子,呢子、绸子,用木箱子给运回来,一个是在车站给你扣了,你得花钱去赎,一个是拿刺刀给你捅了,这一匹呢子上都有一个窟窿,就完了。所以我们家有些箱子里面有一层铁皮,就为了防止他捅。这个箱子有好处,住平房有耗子嘛,所以有铁皮的箱子一直在我们家装粮食,还带着去云南,注12回来做家具把它拆掉了。日本人的时候让特务汉奸们敲诈,整个资本损失了二分之一吧。

后来日本快投降的时候我那表叔带着几个人分出去了,又搞了一个霓裳服装店,在八面槽外西堂子胡同西口,解放以后就没有联系了。我这表叔就住在弓弦胡同里边的黄米胡同。现在美术馆后街那地方,我看见还有黄米胡同一块牌子呢。弓弦胡同没了,弓弦胡同就是现在美术馆这地方,拆了。

定:弓弦胡同原来挺有名的一条胡同,有好多大家。

印:好多大宅子。刚解放的时候北京市的政府机关好多都在那里头。我那个表叔是我的第三个奶奶的内侄,实际上是我父亲第一个老婆的弟弟,按照这个关系我应该管他叫舅舅。我父亲的第一个老婆结婚一年,死于月子病,连大人带小孩都走了,实际上我父亲这门婚事是我第三个奶奶给做的媒,就是他们娘家侄女嘛,等于是姑做婆吧。她一年以后就死了。

定:满族人挺讲究姑做婆的。

印:我二叔后来到天津去了,在天津又开了一个华茂女子服装店,在天津大沽路。另外他有一个朋友叫赵华堂,是一个山东人,做皮货生意的,又在南池子北口路西那儿开了一家叫“华东”的服装店,华东女子服装店。我就记得那时候是1947年、1948年,我父亲跟我母亲说上花儿市去买家具,就是买吃饭用的瓷器,碗、筷子什么的,完了以后雇了三轮车,就给拉到南池子口这儿。那时候我不懂,我还说人家的买卖,我父亲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实际上这家华东服装店主要是我父亲投资的。解放以后南池子这个地方营业不行,就搬到王府井路东,叫泰来服装店,取“否极泰来”之意。

我父亲他这三兄弟是三个妈妈生的,但是他能维护着一辈子这三个人不分家,这个不容易。你看就是北京围城的时候,注13那天怹让我陪他去,我那时候12岁嘛,雇一辆排子车,买了一排子车粮食,干什么呢?给他的职工和在天津的商店里边的职工家里在北京的人,每家送两个月的粮食。他考虑的就是怕围城以后断粮。

定:那时候粮食可了不得,一天一涨啊。

印:是。就是他带我到天桥去,买了一排子车粮食,拉回来。我记得当时特有意思的就是,那时候都是大杆秤,两个人抬着过秤,有一袋是198斤,我说算200斤吧,200斤好算账,卖粮食的说:“这小孩真厚道”,呵呵呵。

定:就是到那个时候他还能照顾到那些人。

印:嗯。刚解放的时候,东单广场那儿,围城时候不是搞了个飞机场吗,飞机场撤了以后天安门前头有好多摆摊的,都迁到了东单,他也在那儿,弄了一间简易房,卖什么呢?就把那粗呢子弄个绸子边儿,当毯子卖。咱们家现在还有一块呢,我一直带着。

解放前华茂最多的时候有六十多个人,这六十多人按现在的话说好多是临时工,做衣服忙的时候招一些,有的是长工,就是固定的,前店后厂。解放以后没什么买卖,很少有人做呢子衣服了,生意相当不好。我父亲说没什么活儿了,就解散吧,就卖了房子,一个人给了点钱。缝纫机原来有几十架,在我们家住的东房那儿摆了一屋子,今天这个徒弟搬走一架,明天那个徒弟搬走一架。

定:走的时候还搬缝纫机?

印妻:那时候生意已经不好了。

印:反正都没什么活儿了,人家得自找门路啊,就拿走了嘛。他们就找了一个织袜子的师傅,想织袜子,结果也没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