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张有强(化名)口述(第2/3页)

1927年蒋介石把政府迁到南京。政府机构挪了,剩下的名义上的办公人员,多数都是老的,或者有家有口的。我祖父就没有正常的经济收入了,就开始往下坡走,所以我父亲十六七岁就不得不出来工作,挑生活担子。我祖父是1946年去世的。

我父亲从小读书,当时孔教大学注21的主事与我祖父是好朋友,孩子进去能便宜点,我父亲就那么进去的,在那里读了几年。他的老师有林琴南注22,有吴北江注23,他的同学里头名气最大的是齐燕铭,后来给周恩来当过秘书。注24我父亲修满了学分就算毕业了,后来先是杂七杂八地在社会福利部门做点事,然后在北平研究院史学部研究北京史,很踏实很卖力地做了一段研究,他就是在这时打下的基础,他的导师中有顾颉刚、陈垣,同学里名气大的有吴思玉、周汝昌,还有刘鹗就是刘铁云的后人刘厚之。他在这里决定了研究北京史的方向,解放后在北师大工作。我父亲写过《燕京访古录》,写那些做学问的人,他那方面的有意思的文章多了。注25他1957年就脑溢血,半身不遂,上不了班,吃劳保一两年之后就等于是“劝退”了,当时我9岁,他还不到退休的岁数。所以我们家境就不好了。我父亲第二次病倒时我上初中,我1965年从宣武区的六十三中初中毕业,因为家里倒霉,没有心思再念书,就工作了。1968年我父亲去世,当时我20岁。我从十四五岁就意识到要自己挣饭吃,现在我这孩子22岁了还没这思维能力呢。

我母亲是浙江海盐人,海盐徐家,家里出过军机大臣,徐用仪。注26我外祖父的名字叫徐蔚如。当年我祖父在清末的法部,我外祖父在财政部,本来不熟,大概是朋友托朋友说的。我外祖父特别有学问,听说他想寻一部书,多年寻不着,却被我父亲从一个小摊上买到了,送给我外祖父,他非常高兴,就把女儿嫁给他了。我母亲的年龄、家庭都与我父亲相当,可是两人的脾气秉性全不搭界,所以我母亲挺委屈的,委屈了一辈子。我觉得现在像我母亲这样的人不多了,这是后人都应该学习的。我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我父亲只懂得做学问,除了学问之外,就是个糊涂虫。那时候他在北师大历史系做资料员,每礼拜六回家要去澡堂洗一回澡,每次都要我母亲把所有东西准备好,裹一个小包裹放在他床头,他非得看见这个包裹,才能想起该洗澡了。到礼拜一早晨去上班,衣服也得我母亲准备好,连他的校徽都要给别好在衣服上。当时北师大教职工的校徽是红的,学生的校徽是白的,因为我姐姐也在北师大上学,所以有一次我母亲太忙,忙糊涂了,给他的衣服上别一个白校徽,他就看也不看把白校徽别走了,回来还埋怨我母亲。我母亲是1910年出生的,1975年去世,活了65岁。我看《四世同堂》,觉得就好像有我们家的影子似的,我母亲就像那个大嫂韵梅,我父亲就特像那个大儿子。

我祖父在广东的时候就信佛,他是学密宗的,六世达赖到北京时他还去拜访过。注27外祖父学的是净土宗,跟弘一法师是好朋友,他的名望比我祖父还大得多,他们都是居士,程度也都不在学问之下。注28中国近代工业发展,有南张北周之说,南张是张之洞,北周就是周缉之了,他就是周叔迦的父亲,北方洋务派的首领。注29“一战”时周家大受打击,损失白银四万两,挺消沉的,就请我外祖父聊佛法,讲通了,周后来狠读十年的佛学书,再出来就进了北大当教授。我小时候就知道周叔迦这个人,周家都信了佛,周绍良是北京市佛教协会的副会长嘛。

我外公是1937年去世的,59岁。我姨,就是我母亲的姐姐,一辈子没结婚,就在家里念佛,她打小儿就信,她性格有点儿怪异,也许因为信佛,就把人生看淡了吧。我姨是中国佛教协会资料室的,1975年退休。我母亲也是非常信的,她临死咽气的时候,我大姐和我三姐还有我在身边,我们叫她妈,没有反应,但突然间我就听她咕噜咕噜念出一串,我当时第一感觉就是她在念佛,我说:“妈,您念念佛吧”,她果然就又念出一串。我后来读净土宗的书时突然发现,即使人一辈子不信佛,只要临死时念了,亡魂就能到西方的极乐世界,我发现我无意中做了这么一件事,一件非常对的事。

我母亲去世25天之后,我姨也去世了。当时我大姐正赶回来帮助料理我母亲的后事,发现我姨病得也不轻了,她死时我们后院的一个老太太上我家来给她洗,出来就说,真是个修行的人,身上真干净。她临死时不难受,就是说修到这个程度,痛苦就越过去了。她去世那天是2月4日,那天立春,正是海城地震那一年。我是从1999年正式开始信观音的。

袁督师庙是1952年归了国家的,1986年崇文区政府花了16万,把龙潭湖的袁崇焕庙重修了,现在有3间房子。张园这边在抗战之前都过得挺红火,后来国民党兵住进去,成了兵营了。国民党打败了,房子也没人看,就找了一个姓徐的农民给看着,招了些住户,跟这个徐大爷说收了房钱把房修修,他也不管。我父亲和叔叔就想,索性就交给国家吧,1958年就由我父亲和叔叔两人以我爷爷后人的名义捐给了政府。捐房的证明我还见过的。

“文革”中我们被抄家,书也都被抄走封存了。1969年我们被从东莞会馆赶到马路对面,我妈就是在那儿去世的。我祖父捐的那座张园,后来漏了,我也呼吁过,要求为我解决实际困难,我还算幸运,崇文区政协的一个副主席沈先生找到有名望的人,一起帮我呼吁,最后终于从平房换到牛街这儿。

父亲有4个孩子,我有三个姐姐,父亲比较偏爱我,我与父亲接触多些,他的朋友往来,我也听点故事。“文革”后落实政策,父亲的书找回来了,1万多册。有关袁崇焕的情况,后来资料归堆,我也动过搞研究的心思。1982年我犯了心脏病,房颤,送到阜外医院抢救,身体恢复后感到不行,干不了历史研究,就把这些材料都处理了。我先是给广东东莞政府写过一封信,开始没人理我,后来到1987年,东莞县志办和图书馆突然来了一封信,说我寄的资料都收到了,挺好,问还有没有,给了我400元钱,要当废纸卖了也不值这么多钱啊,这还算家乡人重视。篁溪村有一个县志办公室,市里要写地方志,分到村里,老家有一个写作小组,给我写信要资料,我说已经给了东莞市了,村里又问我要,我说还剩一箱子,篁溪村那边说请你来一趟,让全家都去,管吃管住,我就去了一趟,可我连广东话也听不懂。我一直认为政府就是一回事,后来才知道,篁溪村写作办公室与县里根本是两码事。我反正认为,归了家乡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