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三 老子韩非列传第三(第2/2页)

大凡游说的要务,在于懂得粉饰游说对象所推崇的事端,而掩盖他所憎恶的事端。他自己知道他的计谋,就不要用他的失误追究他;他自以为他的决断是勇敢的,就不要用他的敌人来激怒他;他自以为他的力量强大,就不要用他的难处来阻止他。规劝或称誉和他同一计谋同一做法的别的人或别的事,就要用言辞文饰那人那事,不要中伤了他。有和他有相同过失的,就要明确地掩饰他没有过失。当至诚之心不被违逆,至忠之言不受反驳,然后才施展你的口才和智慧。这是亲近而不被怀疑的方法,也是尽知事理的难处。等到历时已久,并且恩泽已经周到、深厚了,深远的计谋不被怀疑,互相争论也不会被论罪,就可以明白地计议利害关系来成就他的功业,直接了当地指明是非来美化他的形象,这样地扶助他,这就是游说成功了。

伊尹作厨师,百里奚当奴隶,他们都是用这样的办法求用于他们的君上的。因此这两个人虽然都是圣人,但是起初仍不得不劳役其身,并且处世这样的卑污。那么就不是智能之士引以为耻的了。

宋国有个富人,天下雨毁坏了他的墙壁。他的儿子说“不修筑墙壁,将有盗贼”,他的邻居的父亲也这样说。夜里果然丢失很多财物,他全家都认为他的儿子很聪明,却怀疑邻居的父亲。从前郑武公想征伐胡国,却把他的女儿嫁给胡国的君主做妻。然后询问群臣说:“我想要用兵,哪一国可以征伐呢?”关其思说:“胡国可以征伐。”郑武公就杀害了关其思,说:“胡国是兄弟国家,而你说征伐它,为什么呢?”胡国的君主听到这回事,认为郑国亲近自己就不防备它。郑国人乘机袭击胡国,占领了它。这两个说客,他们所了解的情况都是符合实际的,然而严重的被杀戮,轻微的遭怀疑。这并不是知道情理的难处,处理所知道的情理可就难了。

从前弥子瑕受到卫国国君灵公的宠爱。依照卫国的法律,偷驾国君车子的人罪过可至于断足。不久,弥子瑕的母亲生病,有人听说了,连夜去告诉他,弥子瑕便假托国君的命令驾着国君的车子出去看望母亲。国君听说这件事却认为他贤孝,说:“孝顺啊,因为母亲的缘故却犯了断足的罪过!”陪同国君游赏果园,弥子瑕吃到一个桃子觉得很甜,没吃完就把它奉献给国君。国君说:“爱我啊,忘记了自己的食欲而想到我!”等到弥子瑕姿色衰老因而宠爱减退时,便得罪于国君。国君说:“这个人曾经假托我的命令驾我的车,又曾经把他吃剩的桃子给我吃。”本来弥子瑕的行为和当初并没有不同,从前被认为贤孝而后来被治罪的原因,就在于国君的爱憎完全改变了。因此被国君宠爱时,就认为他聪明恰当而更加亲近他;被国君憎恨时,就认为他罪有应得而更加疏远他。因此进谏游说之士不能不考察君主的爱憎态度然后再游说他。

龙作为一种动物,可以驯养、玩弄并且可以乘骑。然而它的喉头下端有倒逆的鳞片满尺长,人们如果触动它,就一定会伤害人。人君也有倒逆的鳞片,游说之士能够不触动人君倒逆的鳞片,那就差不多了。

有人把韩非的书传到秦国。秦王嬴政见到《孤愤》《五蠹》这些篇章,说:“唉呀!我如果能够见到这个人,跟他交往,就是死了也不遗憾了。”李斯说:“这是韩非所著的书。”秦国因此急忙进攻韩国。韩王韩安开始没有任用韩非,等到危急的时候,才派遣韩非出使秦国。秦王很喜欢韩非,但还没有信任重用他。李斯、姚贾想陷害韩非,就在秦王面前诽谤他说:“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现在大王想吞并诸侯国,韩非始终会帮助韩国不帮助秦国,这是人之常情。现在大王不任用他,长久地留着他然后才让他回去,这是自己留下后患,不如假借罪名依法杀掉他。”秦王认为是这样,便下令官吏惩罚韩非。李斯派人送毒药给韩非,让他自杀。韩非想亲自陈述情由,但不能够见到秦王。秦王后来悔悟了,派人赦免他,但韩非已经死了。

申不害、韩非都著书立说,流传于后世,学者大多有他们的书。我唯独悲叹韩非写作《说难》却不能自我摆脱游说的祸害而已。

太史公说:老子所推崇的道是虚无,便能够在无所作为之中来顺应自然的变化,因此他所写的书言辞微妙难懂。庄子离析道德,畅所欲言,但他的基本思想也是归于自然。申不害愤发自勉,致力于循名责实。韩非援引法度,切合实际,明辨是非,但它发展到极端是用法苛刻,缺少恩德。他们的思想都来源于道德,但老子的思想是最为深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