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会主义的失势(第2/13页)

于是共产党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农村,在那里,掀起了一场对抗国民党的游击战,但是整体而言,成效甚微——共产党内部的斗争混乱,以及莫斯科对中国现状的不了解,显然有损害作用。1934年,在那场英雄式的“万里长征”之后,中共军队被迫退居西北部边区的遥远角落。种种形势,使得长久以来即赞成采取“农村包围城市”策略的毛泽东,在中共扎根延安年间,跃居而成为无可置疑的当然领袖。但是就共产党本身的发展而言,新形势却没有提供任何前景。相反地,到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为止,国民党却逐步确立了它对中国大部分地区的统治。

但是国民党毕竟缺乏吸引中国人民大众的真正目标,再加上它当时放弃了同时也具有现代化及复兴民族意义的革命路线,因此不是共产党的对手。蒋介石终究没有成为另一个凯末尔——凯末尔同样也领导了一场现代化、反帝国主义的民族战争,一方面与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为友,一方面又利用本地的共产党为己用,然后再一脚踢开;只是凯末尔的手段没有蒋介石那么咄咄逼人罢了——蒋介石跟凯末尔一样,同样拥有一支军队,可是这却不是一支向国家效忠的军队,更无共产党军队具有的革命气节。这支军队的成员,是那些知道大可凭一杆枪、一身制服,在动乱中打出天下的一帮人。而带队的军官,则是一群深谙“枪杆子可以出政权”同时也深信“枪杆子出财富”的家伙。蒋介石在城市中产阶级中,拥有相当的拥护基础,海外华侨对他的支持恐怕更大。可是中国的老百姓,却有九成住在城市之外,中国土地亦有九成属于乡间。这些广阔的地域——如果有半点控制的话——都在当地有势力的人手中,从拥兵自重的军阀,到前朝遗留的士绅,不一而足,而国民党则与他们达成妥协。日本人大规模发动侵华,国民党军队无法抵御日军对其精华力量所在沿海各城市的猛烈攻击。而在中国其余各地,国民党则终于成为它一向有可能变成的又一个地主加军阀的腐化政权,就算它从事抗日,效果也极其有限。与此同时,共产党却动员了群众,在敌后进行抗日,卓有成效。待到一场几乎毫不留情大败国民党的短暂内战之后,共产党于1949年全面接收中国,封建王朝结束之后40年的统一中断的局面,总算告一段落。对于所有中国人民来说——除了逃到他处的国民党残余是例外——共产党才是中国的合法政府,是中国政权正统的真正继承人。在众人眼里,它也被如此看待。因为凭着多年实践马列主义党纲的经验,共产党的统治足以通令全国,建立一个全国性的严格体系,从中央开始,一直到庞大国土最偏远的乡野——在多数中国人的心目里,一个像样的国家就该如此。组织纪律,而非教条学说,是列宁布尔什维克主义对这个变化中的世界的最大馈赠。

然而,共产党中国绝非只是旧式帝国的复兴。当然,中国文明的千年不坠,共产党受惠良多。因为在这绵延不断的悠久历史当中,中国老百姓学会了如何面对应“天命”而生的政权统治;而那些当政主事之人,也娴熟了治理之道。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共产党国家,竟会在其政治辩论中,引用16世纪某官员对嘉靖皇帝的忠耿进言。[2] 50年代有位老牌中国观察家——《泰晤士报》特派记者——当时即语出惊人(包括本书作者在内)做此预言:到21世纪时,除了中国以外,世界将再无共产党国家;而共产主义,也将在中国成为民族性的意识思维。他的意思即在于此。因为对多数中国人而言,这场革命,主要也是一场“复旧”:回归和平秩序与福利安康,重返袭自唐代的政府制度,恢复伟大国家与文明的旧观。

刚开始的头几年里,这似乎也是中国老百姓得到的赏赐。农民的粮食生产,在1949—1956年间,增产了七成之多(China Statistics,1989,p.165),大概是因为他们尚未受到太多干扰之故吧。到中国开始介入1950—1953年的朝鲜战争,虽然难免引起相当一阵恐慌,但是面对强大的美军,中共军队竟然能先挫其势,后又能拒其于雷池之外,这份力量实在不容小觑。而工业与教育的发展计划,从50年代中期也已开始。从1956年起,中国与苏联的友谊迅速恶化,1960年两大共产党政权终告决裂,于是莫斯科尽撤其重要的科技与各项援助。但是中国人民的磨难并不由此而起,援助的撤退只使其加深罢了。他们遭受的磨难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1955—1957年间农村的高速集体化;二是1958年的工业“大跃进”运动,接着有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大饥荒,恐怕也是20世纪史上人类最大的一场饥荒;[3] 三是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浩劫,随着毛泽东在1976年去世才告结束。

几场浩劫性的冒进,一般以为,在一定程度上归因于毛泽东本人。他的政策,在中共中央内部往往只得到勉强地接受,有时甚至面对公开坦率的反对——“大跃进”中便可见最显著的例子。他对付这些反对意见的手段,就是掀起“文化大革命”。但是我们必须先了解中国共产党特有的本质,才能对这些事件做进一步的认识;而毛泽东本人,就是党最佳的代言人。它是一场“后十月革命”的运动,是通过列宁才接触了马克思,或者更精确地说,它是经过斯大林的“马列主义”才知道了马克思。毛泽东本人对马克思学说的认识,看来几乎全部袭自斯大林派所著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1939年)[History of the CPSU(b):Short Course of1939]。直到他成为国家领导人之前,毛泽东始终未曾跨出国门,其理念知识的形成,全是植根于中国本土。但是即使是这种理念,也有与马克思主义接近之处,因为所有的社会革命梦想,都有其共通之处,而毛泽东呢——毫无疑问具有十分诚意——正好抓住了马列主义中几点符合他见解的地方,用以证明自己理论的正确。然而他所设想的理想社会,是一个众人异口同声,意见完全一致的社会,“个人全面自我牺牲,全面投入社会集体,最终将止于至善……一种集体主义的神秘思想”,事实上正好与古典马克思主义完全相反,至少在理论及终极目标上,后者的主张,乃是个人全面的解放与自我的完成(Schwartz,1966)。中共以为,一个人可以经由改造,产生精神的变革力量。这种强调心灵变化能力的看法,虽然是先后得自列宁和斯大林两人对意识知觉与自由意志力量的信仰,可是未免发挥得过火了。尽管列宁对政治行动决心的作用深信不疑,可是他却从不曾忘却现实——他怎么能?——他知道行动的效力,受到现实状况的局限;甚至连斯大林,也清楚其权力的行使有其限制。然而,若非深信“主观意志”的力量无限,若不是以为只要愿意,人定可以移山胜天,“大跃进”这种过火行为,根本难以想象,又怎么可能发生?专家可以告诉你,什么事办得到,什么事办不到;可是只要有了革命狂热,却可以克服一切物质障碍,意志力能够转变外物。因此“红”的意义,并不在其比“专”重要,而在它指出了另一条路。1958年间,中国各地同时掀起一阵热情高潮,这股热情,将使中国“立即”工业化,一跳跃过好几个年代,进入未来。而在未来,共产主义必将“立即”全面实现。于是无数劣等的自家后院高炉,纷纷投入了生产洪流;靠着土法炼钢,中国的钢铁产量在一年之内翻番——到1960年时,甚至还真的增加3倍以上。可是1962年,却又跌回比“大跃进”之前还要低的程度。这些土高炉,只是转型中的一面。另有24000个“人民公社”,于1958年中短短不到两个月内成立;公社内的农民,代表着另一面的转型。这些公社,是地地道道十足的“共产”,不但将农民生活所有的内容都全部集体化了,包括家庭生活在内,例如公社一手包办的幼儿园和食堂,解脱了妇女家务和育儿的操劳,反之,却将她们编成队伍送下田去——并以六项基本供应,全面取代农家的劳动所得与金钱收入。这六项供应是:粮食、医药、教育、丧葬、理发和电影。显然,这一套并不灵。不出数月,在众人的消极抵制之下,公社制度中最极端的例子终于被放弃,不过一直要到1960—1961年间,天灾人祸一起造成了大饥荒(正如斯大林推动的集体化行动一般)方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