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第2/11页)

到了30年代,政治再度影响经济,强化了苏联经济的隔绝性。更有甚者,1945年后连苏联翼下的世界,也被卷入这同样的孤立形势。冷战开始,东西两大阵营的政治经济关系宣告冻结。事实上双方之间的经济关系,除了最微不足道(或绝密)的事情之外,事无巨细,均需经过彼此政府的严密控制,因此两边贸易全为政治关系所左右。一直到70年代和80年代,“社会主义阵营”才与外界更广的经济世界有所交流。如今回望从前与外隔绝的经济天地,我们可以看出这个变化正是“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结束的开始。然而从纯理论的角度看,当年历经革命洗礼及内战重生的苏联经济,其实并非没有理由与另一世界经济体系产生较事实发展更为密切的关系。纵观全球,就有芬兰的实例证明,中央计划经济也有与西式经济密切联系的共存可能——芬兰从苏联进口的比例,一度即曾高达其进口总额的四分之一,并以同样比例输往苏联。然而史家在此所关心的“社会主义阵营”,并不是“可能”“或许”的理论假设,却是真正发生过的历史事实。

事实上俄国的新主人布尔什维克党人,当初从不认为自己可以在孤立隔绝之中求生,更不曾将自己设想为任何一种自足性集体经济的核心。在马克思及其追随者所认为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不可或缺的各项条件之中,在这个硕大的“现实中的社会主义”碉堡里面一样也没有,反而成了欧洲“社会经济落后”区的代名词。马克思主义者往往以为,俄国革命,势必引发先进工业国家的革命之火,因为后者已经具备建设社会主义的先决条件。一如本书前面所述,1917—1918年,这种形势似乎的确蓄势待发。而列宁当时惹人争议的举措——至少马克思主义者之中,曾为此争论不休——看来也不无几分道理。列宁认为,在社会主义的革命斗争路上,莫斯科只是暂时的指挥中心,一旦时机成熟,其永久总部应该迁往柏林。同理,难怪1919年成立的世界革命参谋总部共产国际的工作语言,并不是俄语而是德语了。

但是形势急转直下,一时之间,看来无产阶级革命的唯一得胜地盘就只有苏俄一处了(不过苏联的共产党政权显然也不短命)。全球革命大业既不可期,眼下布尔什维克党人的努力目标自然只剩一件,那就是尽快将其落后贫穷的祖国改造成一个进步的经济社会。为完成这项使命,第一任务便是打破迷信,扫除文盲,加快进行科技及工业的现代化革命。于是乎,建立在苏维埃制度之上的共产主义,其目标基本上便成为改造一个落后国家使其成为现代化国家。如此全力集中快速发展的经济建设手段,即使在发达的资本主义世界眼里,也颇有几分吸引力。当时,后者正陷于莫大的灾难,惶惶然寻找重振雄风之路,苏联模式对于西欧、北美以外地区的问题而言,更有直接意义,因为苏俄落后的农业社会,正是这些国家的影子。苏联提出的经济发展方案——在国家统筹和中央计划之下,超高速发展现代工业社会不可或缺的各项基础工业及基本建设——似乎正是针对其难症的良方。莫斯科的模式,不仅在本质上比底特律或曼彻斯特模式为佳(因为它正代表着反帝国主义的精神),事实上也更为合宜,尤其适合那些缺乏私有资本及大量私人企业的国家。于是“社会主义”从这个角度发挥,大大鼓舞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才脱离殖民地位的新国家,其政府排斥共产主义之余,却拥抱社会主义(参见第十二章)。加入社会主义阵营的各国,除捷克斯洛伐克、未来的民主德国,以及匈牙利(匈牙利的开发层次,较前二者稍低),一般属落后的农业经济,因此苏联这一张经济处方,看来也很合用。于是各国领导人物纷纷行动,真心实意,热情地投入这场经济建设的时代大潮之中。同时,苏联的处方似乎也颇为有效——两次大战之间的年代,尤其在30年代,苏联经济增长之迅速,胜过日本以外的所有国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一个15年间,“社会主义阵营”的增长速度,也远较西方为快。其势之盛,使得苏联赫鲁晓夫得意之余,以为只要其国经济增长曲线继续以同等比率上扬,社会主义生产领先资本主义之时,指日可待,甚至连英国首相麦克米伦,也不得不如此相信。回到50年代,持相同看法的人其实不止一位,很多人相信这种趋势不是没有可能。

有趣的是,遍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却从不见两位导师在任何一处,提及日后成为社会主义中心指导原则的“中央计划”,以及以重工业为第一优先的超高速工业发展。当然“计划”,在社会主义性质的经济制度里原属理所当然的内在属性,此事自不讳言。不过回到1917年前,当社会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其他各色人等正忙着与资本主义对抗之际,对于代之而起的经济制度究竟该采取何种路线,根本无暇多顾。即使在十月革命之后,列宁自己虽然已经一脚踏进社会主义,却并不急于冒险深探,冒入那不可知的深处。只因紧接着内战烽起,形势骤然逆转,大势所趋之下,才促成1918年的全国工业国有化,以及接下来的“战时共产主义”(War Communism),而布尔什维克政府才得以筹措资源,指挥全军,与反革命和国外势力进行一场生死决斗。凡是战时经济——连资本主义国家也不例外——必不可免和国家的计划与控制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列宁的计划灵感,得自德国在1914—1918年间的战时经济榜样(不过我们也已看见,德国模式恐怕并不是当时这一类经济模式的最佳案例)。共产党的战时经济政策,自然在原则上便倾向公共财产及公共管理的手段,并废除市场及价格的经济机制。更何况一场全国性的战事骤来,在毫无准备之下,资本主义特征根本没有多大用处,完全不具备仓促应战的能力。再加上当时共产党内,的确也有几名理想派的人士存在。如布哈林(Nikolai Bukharin),便认为内战是建立共产主义乌托邦基本架构的绝佳时机。危机时期经济的严重衰微,普遍性的物资短缺,基本生活所需物资,如面包、衣服、车票等的限额配给,种种斯巴达式的一面,也都成为社会主义理想的先兆。事实上,待苏维埃政权在内战(1918—1920)战火中得胜再生之际,不管眼前的战时经济一时之间多么管用,再往前继续走去,这条路子显然就行不通了。部分原因,是由于农民反抗军队征用粮食(枪杆子是战时经济之本),以及工人反抗生活的艰难。另外部分原因,则在于战时经济的手段,根本无法使这个等于已经毁灭的经济复苏:几年的兵荒马乱,苏联钢铁产量从1913年的420万吨,跌为20万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