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界大革命(第3/11页)

更精彩的在后头:革命之于俄国,恰如水到渠成,彼得格勒的民众竟然立刻宣称,沙皇的倾覆等于全世界自由平等和民主的直接到来。而列宁最大的作为,就是扭转了这个无法控制的局面,将群情澎湃的无政府状态一转而为布尔什维克的势力所利用。

取沙皇政权代之的俄国新政权,并不是一个亲西方的自由宪政政体,更无心与德国作战。当时存在的其实是革命的真空状态:一边是毫无实权的“临时政府”;另一边则是如雨后春笋般在各地纷纷成立的“基层群众”性地方会议[亦即苏维埃(Soviet),会议之意[4] ]。这些“基层群众”政治组织握有相当的实权,至少拥有否决大权——可是对于这个权力有何妙用,以及如何使用这个权力,或是应该怎么发挥,却一窍不通。各个不同的革命党派组织也纷纷出现——社会民主党(Social Democrat)有两派:布尔什维克(Bolshevik,译者注:在俄文中即“大”之意,意译为“多数派”,主张无产阶级专政),孟什维克(Menshevik,译者注:在俄文中即“小”之意,意译为“少数派”,主张与资产阶级联手,进行自由化改革)。此外还有社会革命党(Social Revolutionaries,译者注:主张土地国有,以暗杀为革命手段),以及其他无数的左派小团体,一一抖落原先非法的身份,从地下现身——这些党派团体,极力争取各地苏维埃,以图扩大自己的阵营。但是一开始,众人之中只有列宁有灼见。他指出,各地的苏维埃,可作为政府的另一途径(列宁曾有名言:“一切权力归苏维埃。”)。但是沙皇政权甫落,大大小小各种名目的革命党团林立,老百姓根本搞不清楚这些林林总总的名号,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就算知道,也不辨其中异同。他们只明白一件事,就是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听命于权威了——甚至连那些自以为见识高过他们一等的革命权威,也用不着去理会。

城内的贫民只有一样要求,就是面包。至于其中的工人,则希望待遇改善、工时减少。而其他的俄国老百姓,80%都靠务农为生,他们的要求,无非是土地而已。此外不分工农,众人都一致希望赶快停战。但是一开始,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倒不反对这场战争,他们反对的只是过严的军纪,以及上级给予下级军士的恶劣待遇。于是提出“面包!和平!土地!”这些口号的团体,很快便获得民众极大的支持。其中最有效果者,要数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从1917年3月间几千人的小团体,不到同年夏初,便迅速成长为25万党员的大党。冷战时期,西方曾对列宁有过一种错觉,以为他最擅长的手法乃组织突袭。殊不知列宁及布尔什维克党人唯一的真正财产,在于能认识及把握群众的需要,并能追随群众,进而领导群众。举例来说:列宁发现,小农心中想要的东西,其实和社会主义的计划相反——不是土地共有,而是土地分配给个别家庭农场经营。一旦认识这个事实,列宁毫不犹豫,立刻认定,布尔什维克的任务,便是实现这种经济上的个人主义。

两相比较,临时政府却只知道一味颁布法令,根本看不出自己毫无约束国人服从的能力。革命之后,俄国的资本家、经理人,曾试图恢复工人秩序,却招众怒,反刺激工人走向更极端。1917年6月,临时政府坚持发动另一次军事攻击。军队实在受够了,于是小农出身的士兵纷纷开小差,擅自返家与乡人一道分田去了。返乡的火车开到哪里,革命的火焰也就蔓延到哪里。临时政府垮台的时机,虽然一时尚未来到,可是从夏天开始,激进的脚步却在军队和城市不断加速,形势对布尔什维克党越来越为有利。立场激进的社会革命党,作为民粹派(Narodniks)的继承者,获得小农阶级民众压倒性的支持(见《资本的年代》第九章),愈发助长极左派的出现。结果社会革命党与布尔什维克党人越走越近,十月革命后曾有一段短时期共同执政。

于是布尔什维克——究其性质,实属工人政党——在俄国各大城市成为多数大党,在首都圣彼得堡和大城市莫斯科两地,声势尤其浩大,在军中的影响力也迅速扩张。在布尔什维克强大压力之下,临时政府的存在前景愈发暗淡。8月间,一位保皇派将军发起反革命政变,政府还得求助于首都的革命势力以对付,于是地位更显不保。布尔什维克党的支持者,情绪愈发激动极端,夺权之势终不可免。最后的关头来临,与其说是夺权,倒不如说布尔什维克把现成权力捡起来更为贴切。1917年11月7日,布尔什维克党轻易地夺取冬宫(Winter Palace),这就是十月革命。对于当天这个过程,有人曾说,日后苏联大导演爱森斯坦(Eisenstein)拍名片《十月》(October )之时(1927年10月),拍摄现场的受伤人数,恐怕比真正十月革命的伤亡还要多。那时,临时政府仿佛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半个留守抵抗的人也没有。

从临时政府注定垮台的败迹出现开始,一直到今天,人们对十月革命的看法始终争执不下,其实其中多数意见都具有误导的意味。反共派的历史学家往往认为,此事根本就是列宁一手策划的暴动或政变,以实行其反民主的基本立场。但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谁导演了临时政府的垮台,乃在临时政府下台之后,该由何方何人接替。或者说,何方何人有此能耐,可以胜任接手的工作。早在1917年9月,列宁就不断地说服党内对此犹豫不决的人,他表示,时机稍纵即逝,权力送上门时,若不好好把握,必将从此与我们党无缘。同样紧急的是另外一个问题,列宁问自己,也问大家:一旦掌权,“布尔什维克有能力继续维持这份权力吗?”事实上,任谁想要统治这个火山爆发般的革命俄国,到底又能有什么妙计可安天下呢?除了列宁领导下的布尔什维克党人,没有一个党敢单独地正视这个重任。列宁在他撰写的宣传小册里指出,甚至在党内,也不是人人有他这番决心魄力。布尔什维克在圣彼得堡、莫斯科以及北方军中,形势一片大好,到底该图一时之便,此时此刻立即夺权好呢,还是应该静观其变,视情势发展成熟再定?这实在是个令人举棋不定难以回答的大问题。可是德军已经兵临城下,正逼近今日爱沙尼亚所在的北方边界,离俄国首都只有数里之遥。而那个临时政府,情急之际,肯定不会将政权交予苏维埃,反而极有可能向德军弃城投降。列宁行事,一向做最坏的打算,他认为,如果布尔什维克不把握这一时机,“那真正无政府主义的声浪,可能会比本党的气势还要更高”。列宁条分缕析,最后说服了党内其他人士:作为一个革命党,如果不理睬群众与时机共同要求我们夺权的呼声,那么我们与不革命的人又有何不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