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变化中的社会(第3/5页)

无政府主义既是前工业时期对现代的反叛,同时又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它反传统,然而其直觉和本能又使它保留甚至更加强调许多传统成分,如反犹太人,或更笼统地说,仇恨一切外国人。蒲鲁东和巴枯宁两人身上都有这些因素。与此同时,无政府主义十分痛恨宗教、教会,颂扬进步的事业,包括科学、技术、理性,尤其颂扬“启蒙运动”和教育。由于无政府主义反对一切权威,它便奇怪地与主张自由竞争的资产阶级极端个人主义沆瀣一气。主张自由竞争的资产阶级也反对一切权威。从思想上说,斯宾塞跟巴枯宁一样,也是无政府主义者[他曾撰写《反对政府的人》(Man against the State )]。无政府主义唯一不去阐述的是未来。关于未来它无话可说,他们认为在革命发生之前没有未来。

无政府主义一旦出了西班牙就根本不具政治重要性,对我们来说它只是那个时代歪曲现实的哈哈镜而已。这个时代饶有趣味的革命运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革命运动——俄国的民粹主义。民粹主义在当时并非群众运动,也从来没有形成群众运动。它最引人注目的是进行恐怖活动,这是本书所述时期结束以后的事,结果暗杀了沙皇亚历山大二世(AlexanderⅡ,1881年)。然而它是20世纪落后国家许多重要运动的先驱,也是俄国布尔什维主义(Bolshevism)的先驱。它把19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的革命与(俄国)1917年革命直接联系起来,我们可以说它们之间的关系比巴黎公社更为直接。由于这场运动几乎清一色全由俄国知识分子组成,而俄国所有严肃知识分子的生活亦都带有政治色彩,所以它便借由同时代的俄国天才作家如屠格涅夫(Turgenev,1789—1871)、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等人的作品立即反映到国际文坛之上。西方同代人很快便听到民粹主义者(the Nihilists)这个名词(译者注:该词亦有“虚无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之意),甚至把他们与巴枯宁的无政府主义相混淆。这也不难理解,因为巴枯宁曾像插手其他国家的革命运动那样插手俄国的运动,并一度和另一位真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年轻的涅恰耶夫(Sergei Gennadevich Nechaev)纠缠不清。涅恰耶夫提倡不顾一切地进行恐怖和暴力活动。然而,俄国民粹主义根本不是无政府主义。

俄国“应该”有场革命,欧洲从最温和的自由主义者到最激进的左派,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尼古拉一世政权(1825—1855)是十分露骨的独裁,他是阴错阳差上台的,从长远看不可能维持很久。政权之所以未倒,是因为俄国还没有出现强大的中产阶级,尤其是因为落后的农民对沙皇依旧保有传统忠诚或逆来顺受的消极态度。俄国农民主要是农奴,他们接受“贵族老爷”的统治,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因为沙皇代表神圣的俄罗斯,同时因为他们大多甘愿平静地在村社里做好自己的点滴小事。俄国和外国观察家从19世纪40年代起,就注意到俄国村社的存在及其意义。农民确实不满。尽管他们很穷,尽管贵族老爷不断压迫,但他们从不同意贵族有权占据庄园里的土地。农民是属于贵族老爷所有,但土地是属于农民的,因为是农民在耕种土地。农民是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才无所作为。如果农民能摆脱消极情绪,起而抗争,那么他们会使沙皇和俄国统治阶级坐立难安。如果思想左派和政治左派将农民潜在的动乱因素鼓动起来,其结果将不只是一场17世纪、18世纪式的伟大起义——俄国统治者始终觉得“普加乔夫起义”(Pugachevshchina)阴魂不散——而是一场社会革命。

克里米亚战争结束后,一场俄国革命已不再是幻想,而是日渐具有可能性。这是19世纪60年代最重大的变化之一。俄国政权既反动,又无能,但在1860年之前,它给人的印象是:从内部看,它固若金汤;从外部看,它强大非凡。当欧洲大陆于1848年深陷革命浪潮之时,俄国政权却能幸免于难。然而到了19世纪60年代,它的弱点暴露无遗,内部很不稳定,对外则比想象中虚弱许多。其关键弱点既是政治的,又是经济的。亚历山大二世所推行的改革与其说是振衰起敝的灵丹妙药,不如说是暴露疾病的症状。我们将会看到,解放农奴(1861年,见第十章)事实上是为农民创造了革命条件,而沙皇在行政管理、司法以及其他方面的改革(1864—1870),非但没有克服沙皇专制统治的弱点,更不足以补偿它日渐失去的农民忠诚,在俄国爆发一场革命已不再是乌托邦遐想。

由于资产阶级和(这个时期)新兴工业无产阶级的力量还很弱小,因此当时只有一个人数极少但很是能说会道的社会阶层能够承担政治鼓动任务:知识分子。在19世纪60年代,这个阶层业已觉醒,与政治激进主义发生联系,并享有“知识分子”的美名。正是因为它的人数极少,所以这个阶层里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深深感受到他们是紧密相连的团体:迟至1897年,全俄受过教育的男性不超过10万,妇女约6000多一点儿。[7] 人数确实不多,但增加速度很快。1840年莫斯科的医生、教师、律师以及各种艺术工作者总数不超过1200人,但到了1882年,莫斯科已有5000名教师、2000名医生、500名律师以及1500名艺术界人士。关于他们有一点相当重要:他们既不加入商业阶层(19世纪各国商界除德国外,均不需要学历,除非为了提高社会层次),也不参加官僚队伍(官僚机构是知识分子的唯一大雇主)。1848—1850年间,圣彼得堡大学毕业生共有333人,其中只有96人加入文官队伍。

俄国知识分子有两点不同于其他国家的知识分子:首先,他们承认自己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集团,其次,在政治上他们多半是激进主义者(为了社会而非为了民族)。第一点与西方知识分子不同,西方知识分子很容易被独领风骚的中产阶级所吸收,很容易接受占主导地位的自由主义思想和民主思想。除了文学艺术上的放荡不羁(见第十五章),除了一些得到批准、勉强可以忍受且与众不同的特殊文化外,在西方知识界看不到太多满腹牢骚的政治异议者,而放荡不羁的牢骚话与政治关系不大。直到1848年(包括1848年),大学一直是颇富革命性的,如今他们在政治上也已循规蹈矩了。在这个资产阶级大获全胜的时代,知识分子何苦再另提一套呢!第二点又使俄国知识分子有别于那些刚形成的欧洲民族国家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政治热量几乎完全消耗在民族特征上,也就是说消耗在为建设一个能够将他们整合进去的自由资产阶级社会的斗争上。俄国知识分子不能遵循(西方)第一条道路,因为很明显俄国不是资产阶级社会,对沙皇制度来说,即使是温和的自由主义也会被当作政治革命口号。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在19世纪60年代进行的改革——解放农奴、司法改革、教育改革以及为贵族士绅建立某种地方政府(1864年的地方自治会)和城市(1870)——都过于羞羞答答,拖泥带水,不足以长期激励改革主义者的潜在热情,而且改革的时间太短,只是昙花一现。俄国知识分子也无法遵循欧洲知识分子的第二条道路,倒不是因为俄国已是一个独立民族,也不是因为他们缺乏民族骄傲,而是因为俄国民族主义的口号——神圣的俄罗斯、泛斯拉夫主义,等等——已经被沙皇、教会以及所有的反动力量扼杀了。在托尔斯泰(Tolstoi,1828—1910)文学巨著《战争与和平》(War and Peace )的所有人物当中,最典型的俄国人别祖霍夫(Pierre Bezuhov)不得不去寻求世界主义的思想,甚至不得不为侵略者拿破仑辩护,因为他对这样的俄国无法满意;而他精神上的侄、孙辈(全是19世纪50和60年代的知识分子)也被迫走上同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