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败者(第5/6页)

星星之火终于出现了,这就是思想窘困、也许有点儿精神变态的预言家和救世主洪秀全(1813—1864)。洪秀全是科举应试的落第文人,这些落第文人很容易积郁出对政治的不满。洪秀全应试失败后,精神有点儿失常,转而从宗教上结交朋友。1847—1848年前后,他在广西组织了“拜上帝会”,农民、矿工、大批赤贫游民、各少数民族以及古老的秘密组织支持者蜂拥而至。在洪秀全宣讲的主张中,有个颇有意义的内容,即基督教教义。他在广州时曾与美国传教士共处过一段时间,宣讲的内容大多数是大家熟悉的有关反清、异教邪说和社会革命思想的大杂烩,此外也有一些内容颇具西方色彩。起义于1851年在广西爆发,并很快向外蔓延,一年之内便宣告成立“太平天国”,由洪秀全出任最高领袖“天王”。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社会革命政权,它的支持者是人民大众,指导思想是道教、佛教和基督教的平等观念。太平天国实行的是以一家一户为单位的金字塔神权统治,废除了私有财产(土地分给各家耕种,但不属个人所有),实行男女平等,禁止出售鸦片和烈酒,采用新的历法(包括每周七天),进行了各种文化改革,而且没有忘记减轻赋税。到了1853年年底,太平天国至少拥有100万现役作战人员,控制了华南和华东大部分地区,攻克了南京,虽然未能有效推进到北方(主要由于缺乏骑兵)。中国陷入分裂,即使有些地方不属于太平天国管辖,也因这次大暴动的震撼而引起连锁反应,例如北方的战乱直到1868年也未能平定;贵州苗族以及西南、西北的少数民族也纷纷起义。

太平天国未能维持下去,事实上也不可能维持下去。它的激进主张使温和主义者、传统主义者和担心失去财产的人——当然不仅是富人——对它敬而远之;领导人无法信守他们自己制定的清教徒标准,从而对人民大众失去了号召力;领导内部很快分裂,而且愈演愈烈。1856年后,太平天国便在军事上处于守势,1864年,其设在南京的首都天京失守。清朝政府得救了,但付出的代价异常沉重,最终更证明是致命性的。太平天国运动同时也说明了西方力量冲击的复杂性。

说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中国统治者对西方文化的吸收情形还比不上惯于生活在意识形态世界里的造反百姓。在百姓的精神世界里,源自外国的非官方思想是可以接受的(例如佛教)。对儒家士大夫来说,凡不是中国的便是野蛮的,他们甚至抵制野蛮人赖以取胜的技术。时至1867年,大学士倭仁还上书朝廷,辩称建立同文馆教授天文、数学,“以诵习诗书者而奉夷为师……恐不为夷人所用者鲜矣”,终将使“诚实殆尽,邪恶横行”。[7] 抵制修建铁路等排外事件亦层出不穷。迫于明显的时势,一个主张“现代化”的党派在逐渐形成当中,但我们可以说他们并不想改变旧中国,只是想使旧中国具备制造西方军火的能力而已(正因为如此,他们在19世纪60年代发展军火工业的尝试收效不大)。无论发生什么事,软弱无能的清朝政府都感到无可奈何,它们只有向西方让步,亦只能在让步的程度上进行选择。即使面对这样一个重大的社会革命,清朝政府也不愿去安抚民众强烈的仇外情绪,反将平息太平天国作为它政治上最紧迫的问题。为此,对外国人的帮助,亦是求之不得,最起码得与他们维持友好关系。于是,清朝政府很快就跌入完全依赖外国人的处境。从1854年起,英、法、美三国完全控制了上海海关,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1860)和1860年洗劫北京(结果清朝政府完全投降)之后,英国人罗伯特·赫德(Robert Hart)受命“协助”管理整个中国的关税收入。他于1863—1909年间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虽然他深受中国政府信任,也和中国人打成一片,但此举实际上等于宣告清朝政府完全屈从于西方人的利益。

事实上,西方人在关键时刻还是会支持清政府,他们不愿看到清政府被推翻,因为否则的话,不是一个好斗的民族主义革命政权上台,便是(这更可能)出现无政府状态和西方还不愿去填补的政治真空。(起初,有些西方人对太平天国里明显的基督教成分还表示同情,但这份同情很快就化为乌有。)而清政府却采取向西方让步的方式平息了太平天国危机,将恢复保守主义与严重削弱中央权力合为一体。中国真正的胜利者是旧士大夫阶层。清王朝和王公贵族在生死存亡之际,被迫向中国精英靠拢,因而丧失了以往的许多权力。当清政府无能为力之时,最能干的士大夫们——例如李鸿章(1823—1901)等人——用各省的人力物力财力组建起新式军队,从而挽救了帝国。但与此同时,他们也预见到中国将分裂成许多由“军阀”当家的独立地区。伟大古老的中华帝国,从此一蹶不振,奄奄一息。

从以上叙述可知,遭资本主义世界践踏的社会和国家,在与资本主义世界取得妥协这点上,是失败的(日本例外,见第八章)。它们的统治者及精英很快便明白,单纯拒绝接受西方白人或北方白人是行不通的;即使行得通,拒绝也只会使他们的国家永远处于落后状态。至于那些被西方征服、主宰和统治的殖民地,它们没有什么选择余地:它们的命运是由征服者决定的。其余国家分成几类情况:有的采取抵抗政策,有的采取妥协让步,有的全心全意西化,有的进行某种改革,以图获取西方的科学技术,又不失去本身的文化机制。整体而言,美洲地区的欧洲前殖民地是无条件学习西方;一系列的独立国家和古老帝国——从大西洋的摩洛哥到太平洋的中国——发现它们再也无法摆脱西方的扩张,遂开始实行某些改革。

中国和埃及的情况虽然不同,但都是第二类国家中的典型例子。它们两个都是独立国家,都有不同于欧洲的古老文明,然而却在西方贸易和金融贷款(有的是自然接受,有的是被迫接受)的大举渗透下国力大衰,无力抵抗西方陆海军的攻击,即使有,也只是做些轻微抵抗。在这个阶段,资本主义国家没有兴趣去占领或统治这两个国家,只要他们的人民能在中国和埃及为所欲为,享有绝对自由就行,包括享有治外法权。他们只是隐隐感觉到他们越来越深陷于这两个国家的内部事务,同时越来越深陷于西方国家彼此的争夺之中。中国和埃及的统治者拒绝采取全国抵抗政策,主张依赖西方——只要他们尚有选择余地——并借此维持自己的统治。在这个阶段,有些国家还想通过民族复兴来抵抗西方。它们之中很少有人主张全盘“西化”,而是进行某种思想改革,希望在它们的文化体系中表现出促使西方强盛起来的某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