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第4/4页)

林肯没有理由怀疑神的大能,只是怀疑自己何德何能,居然蒙神青睐。1860年的共和党赋予自己马加比的驱除使命,将奴隶制问题上纲上线为不容妥协的神魔之争,断然拒绝通过政治交易取得联邦多数。在各州的联邦体系中,这样的选举前交易本应是一切高级政治的必要条件和自然特性。元老的智慧告诉我们:原教旨主义在党内的胜利将会造成绑架效应,给幼小的共和党打上极端分子的烙印。“联邦与自由一起要”的选民,本来是共和党的基础,将会恐惧地逃离林肯及其边缘政策。道格拉斯法官的高风亮节暂时挽救了共和党,使其没有立刻走上辉格党的分裂灭亡之路,却弥补不了该党自作自受的票房毒药纲领。然而,元老无法预料的怪事居然会发生:分裂和毁灭反而落到共和党的敌人头上,他们本来坐着都能赢。英国内战时期的骑士党和国会党每天祈祷,希望上帝让敌人混乱分裂,就是指望发生这样的事情。神居然会拣选黑马候选人林肯及其少数派政府,把开启帝国之路的大任交付给他们,林肯自己都感到战栗。他从不怀疑美国生来就负有的伟大使命,只是怀疑自己这个罪人够不够资格做工具。但他除了回到《圣经》,没有别的办法宽慰自己。上帝无所不能,并不需要人类的斗争,但他仍然允许人类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目的。他自己对谁是谁非没有把握,但上帝有把握。这就足够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林肯的决断使美国永远背上了普世自由传教士的十字架。在林肯锁定的大义名分之下,美国再也没有机会做一个瑞士式的地方性邦国了。从此以后,美国的价值必须是人类的永恒价值,美国的制度必须是人类的最佳制度。如果普遍价值不存在,各种保证地方性自由的特殊制度没有优劣之分,美国入侵迪克西就无异于俄罗斯入侵波兰,“新奥尔良的和平”将会跟“华沙的和平”一起遗臭万年。如果美国不能一视同仁地惩罚日本武士、大英帝国殖民者、苏维埃政委和布尔种族主义者,亚特兰大妇孺的哀号和诅咒就会招来永生神的烈怒。假冒伪善的人有祸了,谁能聪明到足以欺骗上帝呢?奥古斯丁强调,历史不是循环的过程。基督出生以前和殉道以后,路径永远不会重合。

真命天子可遇不可求,相当于彩票中大奖;天命可遇不可求,却相当于背负十字架。落在永生神的手里,是件可怕的事情。拣选之权在神不在人,没有人知道神的理由。“为什么是我?”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将加尔文主义者置于永久的战栗和孤独中。林肯终其一生,都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帝国的荣耀只是虚饰,荆冠的刺痛才是林肯的切身感受。威尔逊和小布什在他们的决断时刻,同样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中。范登堡(Arthur Vandenberg)参议员和林德伯格试图逃离这条光荣的荆棘路,然而为时已晚。道格拉斯(Stephan Arnold Douglas)和斯蒂芬斯在他们失败的同时,已经断送了他们所有政治继承人的机会。信仰的共同体只有一条边界,就是《圣经·创世纪》划定的那条边界;自由的共同体只有一条边界,就是爱与牺牲不能逾越的那条边界。尽管帝国的正义犹如太阳光,需要八分钟时间才能到达地球,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到达冥王星;但在信仰和自由的共同体边界之内,已经不再有高于帝国正义的历史先例和地方习俗,也不再有逃避帝国正义的法外之地。斗争仍将继续,但斗争的边界条件已经永久而不可逆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