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龙争虎斗 十四 胜家殉城(第5/6页)

这时,柴田弥左卫门和小岛若狭已经分配完酒肴,登上天守阁。

“哦,你们两个来了。好,那你们先喝。我来倒酒,怎么样,我亲自来为你们倒酒,为你们跳舞助兴。人生五十年……右府大人在世时,逢事就要歌唱,他却在四十九岁时就去了。我已经六十二岁,多活了十二载,要不是这那猴子……”胜家又大笑起来。

柴田弥左卫门和小岛若狭看到胜家醉醺醺的样子,有些吃惊。平时豪饮不醉的胜家,现已醉得不成体统了。无论怎么狂饮都正襟危坐、从未醉过酒的胜家,现在竟然……

阿市渐渐忧郁起来。怎会这样呢?她把三个女儿安全地送走,回到二道城的大厅时,心底的每一个角落都如冬天的小河一样坦荡,可是现在……胜家已经不行了,曾经如此执著地追求荣誉的胜家,现在已经垮了!

开始时,胜家似还能悟出一些人生的真谛,渐渐地,他的酩酊醉意,让人看了不觉痛心、可悲。什么荣誉、意志,全都是些虚无飘渺的东西,都是鬼话!实际上,他内心里潜藏的是淤泥一样的迷惘、愚蠢和执著。

看来,不久之后痛哭的将会是自己了。阿市不禁恐惧起来。她一直要与之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的胜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愚蠢、丑陋的老翁。阿市只觉得无穷的悔恨扑来,原来自己是被迫殉死,若有机会,该不该逃走呢?

鼓声不断地响起来。酒杯从侍女手里传到文荷斋手里,又传到弥左卫门的手里。横笛则由若狭在吹奏。女人们陆续跳起舞来,胜家也打着奇怪的手势,一边吟诵着歌谣,一边跳起了舞蹈。

然而,当大家都尽情欢乐之时,阿市却冷淡地避开,静静地反思。她欺骗了女儿们,没有和她们一起离去,究竟是对还是错?而眼前,人们似都不再拘谨,尽情地粉饰着生命的余晖,这难道不是更可悲吗?人,为何总是那么喜欢谎言?悲伤之时,不如索性静下心来,慢慢地品味这种悲伤,不更好吗?

“夫人。”胜家又塞给阿市一杯酒,“喝,多喝一些,今夜是咱们最后的宴会了。”

“大人,我想留下遗言。”

“说的是。”

“只剩今夜了。我想仔细体味最后的时光。”

“说的好。文荷斋,拿纸笔来。”此时的文荷斋刚从若狭的手里接过横笛,正在试吹。他轻轻地放下横笛,站起身来。

夜近子时。

纸笔拿来了,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被迫面对着一张薄纸,面对着一个“死”字,作最后的争斗。不,或许每个人内心都惧怕这种斗争,方强装笑颜,饮酒、唱歌、跳舞……

阿市拿着笔,默默地站起来,走进回廊。风儿在天空低声地呜咽,敌人点燃的篝火,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眼前的黑夜,箭楼上的灯光都已经灭了。恐是大家都已喝完临终的美酒,沉沉地睡去了。

胜家站起身,走了过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望天空,又俯视四方,“大家都歇息了。”

阿市并不回应,只是独自用心聆听着远处的钟声。这个纷纷扰扰的尘世,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几颗星星寥寥镶嵌在天穹,冷眼旁观着残醋的世间。

“那里就是爱宕山吧?”胜家指着南面的一片篝火说道,“也不知秀吉那只猴子,现在正在想什么呢?”他似早已忘记自己方才不再提起秀吉的约定。

“哦,阿闲,拿酒来!”胜家转过身,大声喊道。

又来了几人,宴会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回廊上。

阿市依然背对着胜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不用拿灯过来。”弥左卫门道。

“他们的大炮怎会打到这里来呢?”胜家木然道。

就在这时,阿市突然觉得眼前有一个黑色的东西翩然而过,是杜鹃吗?杜鹃怎么会在此时,飞到此处来呢?

脚下的城池,已是陷入四面楚歌的一座孤城了。当沉浸于一种无声的悲凉时,当思绪万千时,若有什么东西靠近你,你必会以为那是天外来访的杜鹃。

阿市铺开卷纸,刷刷地写了起来。

茫茫世间事,

凄凄离别情。

夏夜郭公鸟,

声声断肠鸣。

“夫人写好了?”

文荷斋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朗声吟诵起来。胜家听了,表情突然变得悲怆,黯然放下酒杯。

“文荷斋,拿笔来。”

“是。”

胜家一面反复吟诵着阿市刚刚写就的遗诗,一面转过身,面对着油灯沉思起来。在北国的寒夜与纷乱的心情中,他低吟片刻,写道:

夏夜梦路无绝期,

千古流芳亡亦值。

郭公若有真情意,

为我扬名天下知。

胜家写完,文荷斋用更加抑扬顿挫的语调诵读起来。此时,女人们的抽泣声此起彼伏。中村文荷斋轻轻地把两首诗歌放在胜家的面前,笑嘻嘻地低下头,道:“请允许文荷斋献丑写一首。”

“哦,怎么想就怎么写吧……”

“那么,请允许我写在主公和夫人诗篇的后面。”

文荷斋就在二人的诗句下面写了起来。

前世有奇缘,

伴君悲凉路。

唯愿至后世,

亦能侍旧主。

写完,文荷斋依然用同样的调子诵读了一遍,放在了胜家的面前。胜家把三首诗从头至尾诵读了一遍,与其说他在品味诗意,不如说他是在努力恢复理智。

“好!天快要亮了吧。我也要小睡一下了。在此期间,若有……”说着,胜家看了看文荷斋和若狭,“想要逃命的,只管从这天守阁上逃去便是,任谁也无妨。”

“是。”

“筑前守必定于天亮时发动总攻。因此,当我醒来,无论是谁,只要还留在这里,柴田胜家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他。你们明白了?弥左卫门,枕头!”厉声吩咐完毕,胜家走到了室内。他的脚步跟平常一样稳健,眼睛也炯炯有神。

侍女们摆放好屏风,拿来棉袄,战战兢兢地盖在已躺下的胜家身上。未几,屏风后面传来了熟悉的鼾声。阿市才舒了一口气,静静地走进屏风内。

当夜,从这里离去的只有侍奉侧室的四名侍女。

当夜色渐渐地褪去,爱宕山上号角长呜、鼓声震天的时候,天守阁上则是一片女人念经诵佛的声音。

战斗从大清早就已开始。进攻一方的军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破城而入。四处展开了白刃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