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2.“唉!为了爱情我能做些什么?”(第6/23页)

等到烟雾散去,他们重新能够看见时,老太太的身上已经是大火熊熊了。人群开始欢呼。他们本来说烧不了多久,但其实烧了很久,或者说他觉得是很久,直到哭叫声停了下来。没有人为她祈祷吗,他说,那女人说,有什么意义呢?即使已经没有什么能发出哭号的声音了,有人还在往火里添柴。法警们在旁边走动着,一边将飞出来的稻草踩灭,或者将大一点的柴火踢回去。

当人群渐渐散开,叽叽喳喳地走回家时,你能看出哪些人在火边站错了位置,因为他们的脸上黑乎乎的,沾有烟灰。他想回家,可是又想到了沃尔特,他那天早上说要一点一点地整死他。他看着法警用铁棒敲打着尸体的残骸。铁链上还残存着一些碎肉,紧紧地粘在那儿。他走上前去,问那些人,这火得有多烫,才能烧掉骨头?他以为他们对这种事情很了解。但他们不明白他的问题。在不是铁匠的人看来,所有的火都是一个样。他父亲跟他讲解过不同的红色: 夕阳红,樱桃红,还有那种除了猩红之外没有别的名字的鲜亮的黄红色。

罗勒的头骨留在地上,还有她的胳膊和腿的长骨。她那破损的胸腔比一条狗的大不了多少。有个男人拿起一根铁棒,朝老太太的左眼原本所在的洞里戳了进去。他挑起头骨,放在石头上摆好,让它正对着他。接着他抡起铁棒,朝头骨猛砸下去。即使在那一下击中之前,他就知道瞄得不准,砸偏了。有几片碎骨像星星一样,落入了泥土之中,但大部分的头骨仍然完好。天啊,那人说。嘿,小子,你想试试吗?狠狠来一下就可以将她解决了。

他通常是有请必应。可现在他退开了,双手放到了背后。上帝啊,那人说,但愿我也有选择的资格。过了一会儿,天下起雨来。那些人擦了擦手,擤了擤鼻子就收工了。他们把手里的铁棒扔在罗勒的残骸上。所谓残骸,现在只是几块骨头和一摊厚厚的泥灰。他捡起一根铁棒,好作为武器来防身。他用手指摸了摸细细的棒头,棒头就像凿子一般。他不知道自己离家有多远,也不知道沃尔特是否会来找他。他有些纳闷,不知道你是怎样一点一点地整死别人,是用火烧呢还是用刀砍。法警们在这儿的时候,他该问问他们的,作为城市的公仆,他们肯定知道。

空气中仍然弥漫着老太太留下的焦臭味。他心里想,不知道她现在是到了地狱,还是仍然在街上,但是他不怕鬼。他们为那些绅士搭建了一个看台,尽管罩蓬已经拆了,但看台离地面很高,他可以蹲在里面藏起来。他为老太太祈祷,觉得这不会有害处。他一边祈祷,一边嚅动着嘴唇。雨水在他上面积累起来,大滴大滴地透过木板的缝隙流下来。他数着雨滴间隔的时间,并用手接住它们。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消磨时间。黄昏降临了。如果这是平常的一天,他现在就会饿了,就会去找食物。

在黄昏中,来了一些男人,还有一些女人;因为其中有女人,他知道他们不是法警,也不是会伤害他的人。他们渐渐靠拢,围着石碓上的木桩形成一个松松的圆圈。他从看台下钻了出来,朝他们走去。你们肯定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他说。但他们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跟他说话。他们跪了下去,他就觉得他们是在祷告。我也为她祈祷了,他说。

是吗?好孩子,有个男人说。他甚至没有抬起眼睛。他想,他如果看看我,就会发现我并不好,而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孩子,只会带着狗出走玩,却忘了为锻造好的东西准备好盐水,结果等沃尔特大吼着要那该死的淬火桶时,它却不在那儿。随着肚子里一阵咕咕的叫声,他想起了自己犯的错以及沃尔特为什么要整死他。他恨不得大哭一场。仿佛疼痛难忍一般。

他现在看清那些男人和女人不是在祈祷。他们都趴在地上。他们是罗勒的朋友,正在收拾她的骨灰。有个女人张开裙子跪在地上,手里端着一个陶钵。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的眼睛也很敏锐,他从那些污泥中捡起一片骨头。这儿有,他说。那女人伸出钵子。这儿还有。

有个男人远远地站在一旁。他为什么不来帮我们?他问。

他在望风。如果法警来了他就吹口哨。

他们会把我们抓起来吗?

快点儿,快点儿,另一个男人催道。

当他们捡满一钵后,端着钵子的女人说,“把你的手给我。”

他很信任地把手伸给她。她把自己的手指伸进陶钵里。然后在他的手背上抹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有泥有沙有油有灰。“琼•鲍顿,”她说。

如今,回想起那件事时,他对自己有缺失的记忆感到不解。那个女人的一撮骨灰作为他皮肤上的一团油腻腻的污渍被他带走,他始终忘不了那个女人,但为什么他儿童时代的生活却像零星的碎片,无法连成一体呢?他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沃尔特干了什么而并不是一点一点地整死他,还不记得他之前为什么没有准备好盐水就逃走了。他想,也许我把盐弄撒了,因为太害怕而没敢告诉他。好像有这种可能。恐惧会造成失职,而失职会带来更大的恐惧,到了最后,当恐惧终于变得太大时,人的精神便屈服了,一个孩子就稀里糊涂、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到头来跟着人群目睹了一次杀人的场面。

这个故事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不介意跟理查德,还有雷夫,谈起自己的过去——在一定程度上——但是他并不想把自己的点点滴滴都暴露出来。查普伊斯经常来吃晚餐,就坐在他的旁边,一点点地套出他的往事,就像从骨头上把肉一点点地剔下来一样。

有人跟我说你父亲是爱尔兰人,尤斯塔西说。他等待着,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他对他自己都是一个谜呢。查普伊斯吸了吸鼻子;爱尔兰人是一个粗暴的民族,他说。“告诉我,你真的在十五岁时就越狱并逃出了英格兰吗?”

“当然,”他说,“有位天使帮我砸开了镣铐。”

这会给他写信回国提供一些素材。“我就那个传闻问了克伦穆尔,他用渎神的话回答了我,陛下您不宜细听。”查普伊斯从来不愁在信件中没有消息可以汇报。如果消息不够,他就拿流言蜚语来凑。有些流言是他从可疑的渠道获取的,还有些是他有意透露给他的。由于查普伊斯不说英语,他的消息有些是用法语从托马斯•莫尔那里得到的,有些是用意大利语从商人安东尼奥•蓬维希那儿获取的,还有些是用天知道是什么语言——没准是拉丁语?——从伦敦主教斯托克斯利那儿得来的,主教家的餐桌他也频频光顾。查普伊斯在向他的皇帝主子宣扬一种观点,说英格兰人对他们的国王非常不满,因此,只要有几支西班牙军队的鼓舞,他们就会起来反抗。当然,查普伊斯完全弄错了。英格兰人也许支持凯瑟琳王后——总体而言,似乎是这样。他们也许不赞成或不了解议会最近的举措。但直觉告诉他,他们会团结起来抵抗外来的干涉。他们之所以喜欢凯瑟琳,是因为他们忘了她是西班牙人,是因为她在这里已经呆了很久。他们依然是在邪恶的五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