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1.调整表情(第6/16页)

小伙子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当您旅行在外时,您从来就没有想过家吗,先生?”

他耸了耸肩: 我想,如果我有家的话,大概会想的。他把猫放下,打开包裹。手指掏出一串念珠;艾弗里说,掩人耳目,他说,好小子。马林斯派克跳到他的桌上;它盯着包裹里面,用一只爪子探了探。“那儿唯一的老鼠就是糖老鼠。”小伙子扯扯猫的耳朵,跟它疯闹起来。“沃恩先生的家里没有任何小宠物。”

“史蒂芬这个人一心扑在生意上。而且近来很严厉。”

“他说,托马斯•艾弗里,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有没有给你的主人写信?去做弥撒了吗?好像他很在乎做弥撒似的!唯独不问,你的肠道怎么样?”

“明年春天你就可以回家来了。”

他们一边说话,他一边摊开那件短上衣。他轻轻一抖,让衣服翻了个面,然后用一把小剪刀剪开一处缝线。“针脚很工整……是谁缝的?”

孩子犹豫着;脸红了。“詹妮可。”

他从衬里中掏出一张叠好的薄纸。把它展开:“她的眼睛肯定很好。”

“是的。”

“而且还漂亮?”他微笑着抬起视线。孩子直视着他的脸。一时间,他似乎吃了一惊,又似乎想开口说话;接着又垂下目光,转过身去。

“只是逗逗你的,汤姆,别往心里去。”他读起廷德尔的信。“如果她是个好姑娘,又在斯蒂芬的家里,那有什么坏处呢?”

“廷德尔说了些什么?”

“你一路带着它却没有看?”

“我宁愿不知道。以防万一。”

万一你不知怎么就成了托马斯•莫尔的客人。他左手拿着信;右手微微握成拳头。“让他靠近我的人试一试。我会把他从威斯敏斯特的宫里拖出来,在鹅卵石上撞他的脑袋,直到他对上帝之爱及其含义能明白几分。”

孩子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在一把凳子上。他,克伦威尔,重新看起信来。“廷德尔说,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即使安妮小姐成了王后……在这件大事上他没有帮过任何忙,我得说。他说只要托马斯•莫尔还活着并且在任,他就不会相信什么通行证,哪怕是国王亲自签署的,因为莫尔说过,你不必遵守对异教徒许下的诺言。给你,你不妨自己看吧。我们的大法官既不关心无知也不关心无辜。”

孩子退缩了一下,但还是接过那张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连诺言都不用遵守。他温和地说,“告诉我詹妮可是谁。你要我帮你给她父亲写信吗?”

“不用。”艾弗里诧异地抬起头来;他皱着眉头。“不用,她是个孤儿,沃恩先生自己花钱供养她。我们都教她英语。”

“那么,不会给你带钱来了?”

孩子显得有些困惑。“我猜史蒂芬会给她一份嫁妆。”

天气很暖和,用不着生火。时间还很早,用不着点蜡烛。廷德尔的来信他没有烧毁,而是把它撕碎。马林斯派克支楞着耳朵,咬着一块碎片。他说,“猫兄弟总是这么喜欢经文。”

Scriptura sola[5]。唯有福音才会引导和安慰你。对着一根雕刻的柱子祈祷,或者在一张画上的面孔前点蜡烛,都没有什么用处。廷德尔说的“福音”指的是好消息,指的是唱歌,指的是跳舞: 自然,是在一定限度内。托马斯•艾弗里问,“明年春天我真的能回家吗?”

关在塔里的约翰•皮蒂特已经获准睡在床上: 不过,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位于狮子码头的家了。

有天深夜在跟克兰默交谈时,克兰默告诉他,圣徒奥古斯丁说,我们不必追问我们的家在何处,因为最终我们都会回到上帝的怀抱。

大斋节让人萎靡不振,当然它本意也正是如此。再次去见安妮时,他看到琴童马克正低着头,奏着一首哀伤的曲子;经过他身旁时,他用一根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袋,说,“来点欢快的,行吗?”

马克险些从凳子上掉下来。他觉得这些人似乎恍恍惚惚,很容易受惊,很容易被突袭。安妮从自己的迷糊中回过神来,说,“你刚才干什么了?”

“给了马克一下,”他比划着,“用一根指头。”

安妮说,“马克?谁?哦。他叫这个名字吗?”

1531年的这个春天,他决意要让自己心情愉快。红衣主教以前一向牢骚满腹,不过他发牢骚的方式总是很有趣。他越是抱怨,他的属下克伦威尔就越是开心;这是一种默契。

国王也喜欢抱怨。他的头很痛。萨福克公爵真是蠢。跟往年的这个时候相比,天气太暖和了。这个国家快要亡了。他还很忧虑;害怕会中邪,害怕别人对他产生具体或模糊的不好想法。国王越是忧虑,他的新仆人就越是镇静,越是充满希望,越是坚定可靠。国王越是不好侍候,到处找茬,想见他的人就越是频繁地来找克伦威尔——他总是这么温和谦恭,可以信赖。

在家里,乔一脸困惑地来找他。她现在是个小淑女了,很淑女地皱着眉头,前额有一道柔软的细纹,她妈妈乔安也是这样。“先生,我们该怎样画复活节彩蛋呢?”

“你们去年是怎么画的?”

“在这之前的每一年,我们都会画上红衣主教那样的帽子。”她望着他的脸,观察他听到这话的反应;这恰恰是他自己的习惯,他想,不只是你亲生的孩子才是你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啦。如果我早知道就好了。我会给他送一个。他肯定会喜欢的。”

乔把柔软的小手放到他的手中。这还是个孩子的手,指关节上的皮肤有点擦伤,指甲有咬过的痕迹。“我现在是国王枢密院的委员,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也可以画王冠。”

跟她妈妈之间的这件傻事,这件维持了这么久的傻事,该了结了。乔安对此也心知肚明。她过去总是找借口,跟他呆在一起。但是现在,如果他在奥斯丁弗莱,她就在斯特普尼的家里。

“茉茜知道了,”她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

没想到她过了这么久才知道,不过其中倒是有个教训;你以为别人总是在盯着你,其实是你内心有鬼,看到影子就心惊肉跳。但是最后,茉茜终于发现自己长了一双眼睛,还有一张能说话的嘴,于是找了一个没有旁人的机会。“他们告诉我说,国王找到了一个起码能绕过一块绊脚石的方法。我指的是,他怎么能娶安妮小姐这件棘手事儿,因为她姐姐玛丽已经上过他的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