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街六〇六号(第5/5页)

华裔人士更在破除种族成见关头受惠。今日凡出生于美国领域之内即自动的成为美国公民之际,很少人还能记忆美国宪法史尚有一重要案件当时最高法院判决:“既为华裔则不可能为美国公民。”而美国排斥华裔移民法案(1882年)至1943年才在中美并肩作战时放弃。

我个人既在异域,享受着人身上的自由,即不可能反对国内朋友希望获得类此的自由。但是另一方面自由有它广泛的含义和它特殊环境内之条件。如果不顾人民生活及教育程度,不计国情与社会习惯,只因人家有此自由,我也要此自由,是为不合实际。以美国的经验而论,管制之开放尤赖一般公民之教育程度。因为法制之放松,并非即否定其后面伦理道德观念,多时只是减轻公众之干预,将约束的责任交付于各个人。于是取舍之间以各人所能承担之后果为依归。

我经常如此论说,即有人批评黄仁宇为老派头,又系军人出身,难怪有此不识年轻人意向的立场。让我提出美国两位较为“前进”的女士之经验。她们的论说,都通过亲身的实地经验,也牵涉上性关系的解放。

前述的浪漫女郎为菲昂娜·路易士(Fiona Lewis),她的短篇自传载在今年2月23日的《纽约客》。自传开始就提及:“我享有半幅声名的原因在此:我愿意脱下〔我的〕衣服。”她在好莱坞演了一串B级电影,也将裸体照片供色情刊物出版,文中也坦白道出她自己与导演及剧作家床笫之欢。可是她的结论,则是滥交有令人感到沉重的趋势。“我们之被性缠绵着,有似于海豹之〔在公园内的〕表演一样。又经常被麻醉剂制住,我觉得有一种‘照常营业’的令人低沉之感慨。此中无色情快感之可言。”

派拉克(Lisa Palac)的情形更为复杂。她的自传书名为《床之边缘》(The Edge of the Bed)。她曾创办关于女子性生活的杂志,又开设电子频道,泛谈女子性生活,被新闻界封为“高等科技色情之后”。她对自己的性生活当然无所忌讳。并且她曾订婚,因未婚夫多方干涉而退婚。可是自传中仍提及:“性的欲念”(生理部分)与“性的政治”(心理与社会部分)经常不相衔接。在提出订婚的一段她写出:“我已年二十九,我希望有伴侣,我希望有孩子,我急于希望被人爱着。”并且去年4月她终于结婚,行婚礼时她感动得几乎掉下眼泪。她又在书中写出:“结婚有不同的定义,但是全美公认的原则,婚姻厘定你只能固定的与一人做爱,终身弗渝。”(黑体字代表原文大写)但她既不愿放弃“色情之后”的宝座,也不愿对自己绝无婚外情一段作斩钉截铁的保证,只是规避的说出,无从对将来尚未发生的情况预作判断。书中却还有一句,笼括着对此问题的原则:“感情上的忠实超过性的忠实。”这也就是说:只要感情能吃得住,什么事都能做。反面言之,如准备做逾情越理之事则侣伴之间彼此相同,先要准备着可能之冲击。我们在上面一段已读到浪漫女郎菲昂娜所述她自己吃到“深水炸弹”。

这一切与我所说东安街六〇六号有何相涉?

当日我们住在这出租的房舍里没有觉得,在50年代我们已在待转变的美国之中。生活程度既增高,社会上的流动性大,于是各地各处构成罅隙与空间,容我们停留下来。只要你自己吃得住,无妨放荡逍遥。但是另一方面社会仍在前进,如果你没有保持到常规之步骤,一朝落伍可能进入万劫不复的境界。此时社会对各人的管制放松,良心上之事各人自主。但是你对自己负责,也要预备着本身行动之后果。从诺门及亚瑟暨大卫与我的故事看来:我们好像握有千百种可能的自由,但无一不要求各人自己所能承担之后果。又即反战,全体公民仍要集体的应付以后之局势。我自己检阅这段经历,则发觉各人秉性虽不同,其行动仍受某种伦理观念支配。说来也难能相信,孟子在公元前3世纪所谓是非之心、恻隐之心和羞恶之心也仍在这环境里隐约出现,作为保持各种关系之凭借。也没有人能整个地逃脱,倘非如此我这篇论文就写不出来了。也因为如此今日回味起来才仍不乏亲切之感。

我已多年不去安亚堡,但每遇春深,想到两旁人行道上树木所落下的黄绿色苞蕾布满街衢,单行街道里的汽车从五百号的方向开来将它们碾得粉碎。有时一阵急雨之后,轮胎发放着“塔—塔——坦—谭”的声响,空间则充满着春天的气息……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