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5/5页)

可是纵如此,我如何能对母亲说,“妈妈,只怪你出生不凑巧,前面没有逃脱旧社会的遗毒,后面见不到新社会的光辉”呢?

1950年我在日本,弟弟在美国,妹妹也往青岛,留着母亲在湖南。在土地改革期间幸亏乡人留情,他们公认我家对付佃农虽属剥削,却无刻毒情事,所以除了房屋家具衣服和妈妈积储的金饰一并没收之外,准予放行,未作人身上的留难。从此她受我妹妹及妹夫赡养。

1952年弟弟已获得博士学位,即一意返国,妹妹也来信说妈妈在亲手造萝卜干、腊八豆,准备欢迎儿子。这时候我自己已不能回国。但是也仍在劝阻弟弟回国。从此母亲即再未与儿子见面。

她最后三年不能行动,风瘫卧床,凡洗涤饮食都赖我妹妹服侍。最后因脑溢血去世,也无人在侧,只有我外甥女返家发现姥姥已无呼吸,才传告邻居。我想她希望和儿子见一面的痴望,使她挣扎了这许多岁月。我想时不忍想,常常找其他情事推托。家琦是我的弟妇,她说我弟弟有时夜中醒来仍在哭着,他已在梦中见到妈妈。以他的习性,他不会赞同我发表这篇文字的。只是我已经写过一段中国近代史,以上这节人身经验,也是历史的见证。我不能假装着“纯孝”,或是永远藏匿着心头隐痛,而将此节史料遗弃,也将妈妈及和她同一代的母亲的牺牲抹煞。

1998年5月10日-14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