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第4/6页)

从各种迹象看来:以上三种运动——种族主义、性的冲动和马克思主义的各种行动——都在20世纪掀至顶端,刻下都有反动、紧束或重新考虑的态势。

如以言种族主义,则经过柏林总理府地下室和停泊在东京湾美舰“密苏里”号甲板上的判断,否定了优秀民族的存在,其反动的出处也极为可观。

我第一次在1946年去美国及1952年第二次抵美,南部汽车站的候车室都分别为白人用及黑人用,饮水的喷泉也有区别。这当中经过一段奋斗,可是今日以种族分隔已是不可思议。不仅美国、南非如此,即最近旅行于伦敦、巴黎也可以发现,各该国首都有片面改体为多民族国家之形象。迄至1940年间,西方电影仍以描写人种间的战争为常用题材,如美国联邦军队对付印第安人、英国殖民地军队对付印度人及埃及人,以及法国志愿兵团对付摩洛哥人,当中仍离不开优秀民族与劣等民族的分野。今日此种作风早已成为往迹。

不过人类的部落思想,并没有完全遏止。所谓生死关系也仍在国际间、种族间、部落间和思想体系集团间存在。好勇好斗也仍表现为人类习性,有如波斯尼亚种族与宗教间的战争,非洲中部胡图族(Hutus)与塔齐族人(Tatsis)的厮杀仍可再开,亚洲腹地间各民族的局面依然紧张。这样看来今日之“好勇”待开发国家超过已开发国家。

关于性的自由,最近也有受检束的趋向,艾滋病的流行,是一种重要的因素。还有将性爱摆在镜头前在银幕上张扬,虽有商业上的好处,到底做得过分,千篇一律,好像电影里汽车赛跑一样,映得人人厌倦了。本来性爱之引人入胜,尽在不言中,只有当中幻想的成分多,甚至具有神秘性格,而又加入罗曼蒂克的成分,才有真趣。多少年前,我曾读过一本小说,记得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一段故事,也摄成电影,称为Raintree Country,不知有中文译本没有。如果没有不妨称之为《榕树之乡》。内中男女主角反复地相对说出:“我是你气也喘不出来的爱人”(your breathless love)、“我是你毫无悔憾的奴隶”(unrepentant slave)。此中情调有如《西厢记》里写及女主角去后,男主角发现她留在枕上的泪迹晶莹,此种境况要比机械式的做爱,“以身为形役”,要妙曼得多了。

这可能还是我个人的主观。但是最近像李安的影片如《饮食男女》、如《理性与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能够受到普遍的欢迎,也为观众表态。他们认为艺术作品描写各人心情之细腻处要比一味暴露性爱之生理一面值得欣赏了。

以言婚姻则综合最近各方态势,不仅没有被废止,而只有在年轻人面前更受重视的趋向。

再提到马克思,一般有识之士,都对他有不同的看法,都超出于一般简单的阶级斗争的观念。剑桥经济学家罗宾逊(Joan Robinson)就指出《资本论》卷一,说及利润比率(rate of profit)亦即利润与资本家所投资之比率,后者包括机器厂房之折旧以及原料和工资,长久保持一定的状态。及至写至第三卷,则说及长久情形之下,利润比率必下跌。推论之,则实际工资必提高。罗宾逊推究,两说都有历史上事实之凭据。原来《资本论》卷一至卷三的出版期间,中间有二十八年的距离,当初马克思根据工业化刚开始的情形,仿效古典派经济学家李嘉图(David Ricardo)的说法,认为工资只是使工人恢复劳动力的代价,亦即工人胼手胝足工作一天之后,衣食无缺,不多亦不少,第二天仍能回厂工作。而当时实情也确是如此。但是马氏写至第三卷时,参照工业化已相次展开的情形,承认这条件已有相当的改变。

而且马克思也提出“平均社会劳动力”(average social labor)这一观念,什么是平均社会劳动力?先说“社会劳动力”:今日美国社会工人开汽车入厂做工,那么你要恢复他的劳动力,所发工资也要顾及他使用汽车之用费,即不能降格要求他徒步上班,而且工作有带技术性的和不带技术性的区别。如果有些工作需要中学毕业,有的则小学程度就够了,则工资也当顾及初中毕业程度的社会条件。恢复工人的劳动力至此参与了社会条件的考虑。

如此看来资本主义并没有以前传说中的可怕。罗宾逊更据此写出: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资本主义给自己创造了一段新生命。前人所说劳工的悲惨命运,此时尽在待开发国家,已开发国家则不论所行为资本主义或社会主义,劳工都丰衣足食。

今逢世纪交替之际,总览全局,20世纪的大规模与大范围的冲突与冲动,至此都有缓和而接受调整的征象,而人本主义(humanism)的精神也在此时抬头。这是一个纵观一切,做一段全盘综合的绝好机会。

我开始即已说及,农业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为单元,商业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为多元。这种改变,通常以战争及大规模的群众运动完成。

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他曾考虑到这问题。小说前面的一千三百多页,完全是故事题材,涉及求婚、订婚、赌博、决斗、和平、战争已经如前面说及。最后之一百余页,称为“后记”,有如附带一本小册子,企图解释书中所叙1812年拿破仑进军莫斯科以后又狼狈撤退各事迹的实际意义。作者否定拿及俄方将领是大事中的主宰。他们的失败固然是瞎闯的结果,即使成功也属侥幸,其他各人也只随着局面的展开,好像以本人意志做主行事,其实则受环境及个别性格支配,又实系天命。于是茫茫之中,另有主宰。如果读者要穷究当中意义,则只能看出,天地之间混如一体,内中只有无穷尽的美感。

当然作者的目的在追求发挥故事间的美感,不然他不会花上六年时间去写《战争与和平》而且改稿六次之多。这还不算,他以后还要写一本更是长篇巨制之《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

可是自从《战争与和平》出版之后,心理学和社会学都有了增进,人类历史之纵深也随着增长放大。我们今日看来,《战争与和平》前面用小说性格所写的人身关系与后面用论文性格所分析的非人身关系当中之转折,已不必如作者笔下所叙的具有整体性和神秘性。即仅以俄国而论,1812年的事迹之外,尚又有1917年和1941年的敌军大举入侵。

《战争与和平》叙述得清楚:拿破仑进军之前夕,各人将自己好勇、好色和好货的动机投入这大变动之中。但是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各人自己供认的动机不一定是内心实际的动机。“酸葡萄”和“甜柠檬”作用,在所不免。狐狸腿短,吃不着比它高的葡萄,而在保全自己的自尊心,只说葡萄酸。它只能吃着柠檬,又就自己立场夸赞柠檬甜美。俄国与法国开战时,年轻的贵族都要表示各人的英勇,但是无数的母亲,又各替儿子营谋,希望派到总司令库图佐夫麾下为副官。爱伦知道她的丈夫要和她决绝,还对朋友说起,他一心如是地爱她,必定会俯从她的要求,让她离婚。人类企图美化自己的动机,获得社会的赞扬,是为常情。但是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又告诉我们,所谓移情作用,品格升华,己欲立以立人,己欲达以达人,又非全系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