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渡劫波媚娘定君心(第5/8页)

“啊……”李治吓一大跳,颓然坐倒在地——什么声音?是打雷么?不对!是父皇,是父皇的叱责!从小到大常听到的那种叱责!我又做错了什么?是愤我之不争、不肖、不武吗?可这个局面不就是您老人家安排下的吗?我已经没有倚仗了,您别、别、别再逼雉奴了,我真承受不住。不行的,我办不到的。求求您!求求您!

雷声一阵接一阵,他如发疟子一般浑身颤抖,只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遁往何处都逃不过父皇的怒吼。忽然,一个柔软的身躯从背后抱住他。暖融融体温透过他的后背,慢慢灌入心田,他顿时不再哆嗦——娘亲,是娘亲!每次被父皇斥责都是母后解围,唯有在娘亲怀抱中雉奴才能无有所惧,才能甜甜睡去。

“陛下别慌。”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畔轻诉着,“这或许是苍天对您的磨砺。”

不是母后,是媚娘,一个同等重要……不!或许更重要的女人。

直至此刻李治才渐渐清醒,继而又感惭愧——身为一个大男人、一个皇帝,还不及妃子坚强勇敢。

“谢谢你……”李治由衷地吐出这三个字。

媚娘轻轻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定会渡尽劫波,成就越古之功。”

“嗯。”李治似乎又找回一丝尊严,轻轻合上眼睛。太医和宦官唯恐他们受寒,都把外衣脱下来拧干,裹在二人身上。在精疲力竭的劳累催使下,伴着逐渐微弱的雨声,两人不知不觉睡着了……

徐徐的南风驱走了乌云,一轮朝阳从橙黄色的氤氲中冉冉升起,灰蒙蒙的晨雾如飞絮般悄然散去,云隙渐渐扩展着,继而露出一整片蓝盈盈的天空,阳光从两片云层间倾泻下来,金光灿烂霓虹七彩。然而蔚蓝晴空下是一片狼藉——山洪不比河水涨溢,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夜工夫又退落到数尺,却留下了残酷的罪证。到处是破碎的门板、窗棂,殿柱上兀自沾着灰黄的泥迹,浑浊的积水中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无论精雕细琢的御床还是宫婢的粗布卧帐,都胡乱裹砸在一起,荡漾在水中;还有那扭曲的尸体,有的仰面朝天,凝望无情的上苍;有的脑袋扎在水里,露出苍白的颈背;有的整个身子都瞧不见,唯有浑圆光亮的肚皮凸显在水面……

楼阁、庑顶上躲着宦官和宫女,所有人都瞪着布满血丝的惊恐的眼睛,还有几棵树较为高大的树上攀着人,经过一夜的坚持早已累得虚脱,披头散发不成样子,却兀自怀抱粗枝瑟瑟发抖。这一场暴雨将遍野山花尽数打落,遥远山麓上密密麻麻的不是树木,而是劫后余生的百姓和士兵。

李治怔怔坐在窗前,呼吸着充满土腥的气息,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该怎么办。沉寂之中忽听远处飘来一连串呼唤:“陛下无恙乎……万岁在哪儿……”

“在这儿!通天阁!”身边宦官操着沙哑的嗓子回应着。

随着一阵“沓沓沓”的水声,有个高大威猛的将军带着一群士兵,蹚着齐腰深的水、穿檐过廊来至阁前。李治定神观瞧,那名将军身披一件醒目的白袍,霎时心中了然——原来昨晚报信救驾的就是他,右领军中郎将薛仁贵。

这薛仁贵是个颇为传奇的人,他虽出身于河东薛氏,却家道中落以务农为生,不过他自幼身体强健孔武有力,种地也是把好手,日子还算过得去。贞观十九年,他有意修缮祖宗坟茔,苦于囊中羞涩无计可施。妻子柳氏见状劝说道:“夫君勇猛刚强,当是人上之人,只是未逢时机玉在璞中。如今天子亲征辽东,招募天下勇士,你何不从军沙场求取功名?一旦富贵还乡,何愁门庭不兴?”薛仁贵听从妻言,投身行伍,属张士贵麾下。

李世民亲征高丽,先锋部队被困安市城下,薛仁贵随军驰援,在万军阵中斩杀敌帅,自此名声大噪。后来驻跸山之战,唐军围城打援大破高丽军二十万。此一役薛仁贵自持勇猛身着白色战袍,挥舞大戟一马当先,杀敌无数所向披靡!李世民在后方观阵,见白袍小将如此骁勇,战后立刻召见,不仅赏赐许多金帛,还鼓励他说:“朕之旧将皆老,后辈猛将莫如卿者。朕不喜得辽东,喜得将军!”提拔其为右领军中郎将,戍卫玄武门。

此番李治出巡,薛仁贵一路随军保驾,到达万年宫后依旧驻守于北门。山洪暴发时值傍晚,直至涌到玄武门前禁军才知,也因老上司张士贵致仕,一时群龙无首,将士各自躲避,唯薛仁贵忠义可嘉一心救驾。但洪水急涌难下城楼,况北门距离寝殿尚远,只恐未跑到皇帝身边,大难已然临头。情急之下他冒雨攀上楼顶,边挥舞白袍,边朝宫中大喊,总算不负苦心惊动圣驾,李治和媚娘这才逃过此劫。

此刻薛仁贵见到李治,大为宽心,不顾身在水里,噗通一声跪倒施礼:“末将救驾来迟,罪该万死!”身后士卒也尽数蹈于水中。

李治总算心里有底了:“若非将军报讯,朕已无性命,何罪之有?快快请起。”

薛仁贵并不多言,忙率士兵进入楼阁。李治也赶紧整了整散乱的衣衫。媚娘这才意识到自己一身纱裙潮湿未干,内里春光若隐若现,脸上不禁羞红,忙抓起件宦官的灰衣围在胸前。楼梯似乎也已被山洪破坏了,下面叮叮咣咣乱了好一阵子,才见薛仁贵气喘吁吁爬上来,二次跪倒禀报:“列位将军分往各处搜救,随驾的诸位官员多半避于承天门,料无大碍……”说着双手呈上一物,“我在殿柱旁发现的。”原来是那领湿漉漉的龙袍。

李治一见又生悲意——龙袍虽在,拼命保驾的云福、云顺却八成没了性命,也不知被大水冲往何方。因救驾而罹难者绝不止他二人,天子的性命和尊严是多么重要啊!

想至此李治提了口气,吩咐道:“朕已无碍,速救百姓!”

薛仁贵痛心疾首:“陛下,岐州长史于承素请求觐见,他刚派人送来粮食、衣物,并且禀报灾情。洪水肆虐伤亡甚众,山南百姓田宅尽被淹没,再加上宫中溺水者,恐怕至少死了三千人。”

“三千?!”李治骇然,讷讷自语,“三千人……顷刻间,这么多性命就……”他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生命原来如此脆弱,死亡原来如此切近。记得驾临岐州之日,百姓夹道欢迎,那热烈的场面、那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就这一夜之间,都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