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贺兰悲歌 第二十七节(第6/7页)

秉常缓缓转过头,望着梁太后,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莫非母后也敢自比太祖皇帝么?”他摇摇头,“母后连区区一座兴庆府都割舍不下!不,母后真正割舍不了的,是梁氏一族的命运吧。一旦西过贺兰,真正掌握实力的,就会是各部族的首领,那些部族首领对国相的怨恨,普通士兵百姓对梁家的怨恨,只要出兴庆府,就不是任何人所能阻挡的。到了那个时候,能让各部族继续效忠的,也只有太祖神武皇帝的血脉!除了两百年树立的威望与恩德,母后将再无任何东西可以依持了……”

梁太后静静地注视着秉常,默然无语。过了一会,忽然笑道:“兀卒倒真是长进了。”

“兀卒?我岂敢称兀卒?!”秉常苦涩地笑道,“母后深夜来此,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梁太后含笑点头,道:“看来你真是长进不少,让你复位亲政,我也放得下心。”

复位亲政?秉常脑海中嗡地一声响了起来,这是他朝思暮想之事,突然自梁太后口中说出来,秉常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涩,他不可思议地瞥了明空一眼,却见后者一直低眉垂首,默默不语,仿佛一尊泥塑的菩萨。但秉常耳边却不由自主地又想起明空的劝诫——“陛下须按捺得住。”他定了定心神,并没有接话。这种俯仰于他人鼻息的“复位亲政”,并不值得过份的高兴。经过己丑政变之后,秉常对于权力的理解更加深刻。他渴望重新拥有权力,但他也更深刻地认识到,什么样的权力才是真正的权力!

秉常的反应让梁太后再次感到意外,她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的这个儿子起来。她注意到了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由带着一丝喜悦的惊讶,到冷静、漠然,这中间只是短短的一瞬。还有他投向明空的那一瞥……梁太后生出一丝警觉,如果是早些时候,她一定会因为这一点怀疑,就将明空调离秉常身边。这个和尚在西夏国拥有巨大的影响力,如果他效忠秉常,秉常就可以通过他与许许多多忠于西夏王室的文臣武将联络起来。这种威胁实在太大了,尽管负责监视秉常的侍卫与宫人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报告,但是历经西夏王室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的梁太后,对于这种事情,却更宁可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尽管如此,梁太后此时却只能暂时忍耐,在这种敏感的时刻,休说她还想利用自己的儿子,即便只从一般的经验来判断,她也不应当激化兴庆府内那几乎是一触即发的矛盾。

必须缓和矛盾,安抚各方。尽管宋军的进逼,让兴庆府内部的矛盾暂时缓和下来,但是梁太后已经感觉到脚底下汹涌的岩浆。

无论是安内还是御外,秉常的“复位亲政”,都有着巨大的作用。

当然,这是有前提的。秉常的“复位亲政”,必须是缓和矛盾,而非进一步激化矛盾。她必须与她的儿子达成一定的妥协。话无须多,但必要的默契一定要有。一切最终都必须能控制在她的手中。

“大敌当前,国人若不能同仇敌忾,一心御敌,社稷有倾覆之忧,这些道理,你必是明白的。”梁太后炯炯望着秉常,“只要能渡过这个难关,你就是真正的兀卒!”

真正的兀卒?!秉常心里冷笑着。什么是真正的兀卒?手握兵权,能决人生死,定人祸福者,方为真正的兀卒!兵强马壮,能争雄四方者,方为真正的兀卒!

一切都要按捺得住。

秉常抿着嘴唇。

梁太后静静等着秉常的答复。

屋外,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仿佛有人从天空中向地下倾倒着沙子。

梁太后霍地起身,大步向室外走去。连嵬名荣的脚步,也多了几分急促。秉常与明空对望一眼,二人心中一喜一惊,都闪过同一个念头:“下雪了?!”

“哈哈……”屋外传来梁太后畅快的笑声,“天不亡我大夏!天不亡我大夏!哈哈……”

一夜之间,大安六年的冬天提前来临了。

银妆素裹的塞上江南,格外的壮美,但这种美景,却是所有宋军将士所不愿意消受的。

“转运艰难,至少缺少两万套寒衣,虽有所准备,但是军中取瞬的薪柴也不足敷用,军中已出现冻伤……”折克行的行军参谋一脸的愁苦。

“灵州不是已经到了一批棉衣么?!种谔在干什么?!”折克行望着外面飘飘扬扬大雪,怒声骂着。气候渐渐转冷,是每个人都感觉得到的,御寒的冬衣也在陆续运来,大雪并不会让天气变得更冷,也不会让他的军队无法作战,但对于他的补给线,却是致命的打击。

诸军将领与行军参谋们没有人敢接话。

在不久前,他们还在嘲笑种谔的部队慢得象乌龟,为他们能抢先到达兴庆府而津津自得。但转瞬间,他们又开始殷切地期望起灵州的友军来。

然而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即使大雪与严寒令黄河结冰,灵州宋军来了,又能如何?在大雪的天气中运送数万大军的补给,始终是几乎不能解决的难题。

但折克行不甘心。

今日退兵,何日再来?奔袭千里,无尺寸之功,岂不为天下所笑?

他希望自己的马蹄能第一个踏进兴庆府的城门,他要看着西夏的太后与国王身着白衣,手捧玺印节绶,跪倒在路旁,迎接自己进城!

这将是名彪青史的战功!

为了这个胜利,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更何况,他有充足的理由,不能让夏人逃出贺兰山。

“折帅,恐灵州亦无力供给吾军之需。战士既少寒衣、木炭,马又无草,持久于我军不利,莫若尽快撤军为上……”慕容谦丝毫不体谅折克行的心情,“只须省嵬口在我军掌握中,兴庆府我们想来便来。”

“但退兵亦非易事。雪路行军,难免不为敌所乘。”杨知秋显得进退维谷,“且若西贼乘机西窜,后患无穷。”

“然竟若不退兵,西贼不费吹灰之力,吾辈皆为所擒矣!”慕容谦态度坚决,“况且大雪封山,纵是西贼欲西窜,亦有人力所不能至者。”

折克行沉着脸,一言不发。

“折帅。”一直缄口不言的吴安国突然开口,引得满帐侧目,连折克行都不禁向倾了倾身子:“镇卿有何高见?”

“智者知所舍弃。”吴安国口中,只吐出短短数字。

“智者知所舍弃?智者知所舍弃……”折克行重复着吴安国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帐外飞舞跳跃的雪花,不自觉地抿紧了嘴唇。

三天后。

宋军大营。折字帅旗在飞雪中猎猎飞扬,“哎!”一名西夏将领拔出刀来,狠狠地劈向旗杆,发泄着自己心中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