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 帝(第2/5页)

小皇帝刚入宫的时候,只有四岁,但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是不分日夜的。在白天,他看到的总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姨妈,不,“亲爸爸”,她要他叫“亲爸爸”,令他毛骨悚然;在晚上,他看到的却是巍峨宫殿的阴影,服侍他的是尸居余气、不男不女的太监,以及四处的鬼影幢幢,令他毛骨悚然。他在恐惧中唯一的依靠,只有他的乳母,但是乳母并不准时时在旁边,大多的时间,他还是孤独无靠。直到他六岁的时候,翁同龢师傅来教他读书。他的境界,才开始在知识上有了发展。翁同龢跟他的师生之情是深厚的。从翁同龢那里,他知道了自己、知道了中国,也知道了中国以外还有世界。人间有的,不只是那一座座皇宫,在皇宫以外,还有大地中国、大千世界。

熬到十九岁,皇太后形式上归政给皇帝,但他这个皇帝,却是空头的,真正的大权,还操在皇太后手里。皇太后虽然在北京城里不再垂帘,但在北京城外的颐和园中,却有一道天网,罩住了北京城。

皇帝十九岁获得归政以后,他看到的国事,是一个烂摊子。皇太后那时五十五岁,中国在她手下,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多年前,皇太后夺权成功,乃是因为英法联军杀进北京的外患而来,如今三十年下来,又来了甲午之战新的外患,但是国家在皇太后无知又自私的统治下,更衰弱了。三十年前中国是被洋鬼子欺负,三十年后,竟连东洋鬼子都敢欺负起中国来了。随着国家局势的变化,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皇帝决心要翻过这座宫墙,做一个真正像样的皇帝。记得他小时候,在紫禁城里,他奔跑着,奔跑过一层又一层的宫墙,可是,不论他怎么奔跑,也翻不过它们。他知道宫墙外面是他自己的国家——有一天,他自己将去治理的国家。如今他长大了,他真的要去治理了,可是宫墙还挡在那儿,不但有形地挡在那儿,并且无形地延伸到北京城外、伸展到城外高高在上的颐和园。那颐和园,他每个月都要去上五六次,去向皇太后请示与请安。虽然贵为皇上,但他不能直接进入皇太后的宫殿,他得跪在门外,等候传见,还得偷偷和一般大臣一样,送李总管他们红包,才得快一点进去,否则先在门外跪上半小时,也在意中。这是什么皇帝啊!

偌大的宫廷、满朝的文武,除了教师翁同龢外,他没有可以说贴心话的男人。他被归政以后,外面传说有皇太后的“后党”与皇帝的“帝党”之分,前者诨名“老母班”,后者诨名“小孩班”,但是,真正的“帝党”党首、“小孩班”班主,却是孤家寡人!他何尝有什么党派与班子,人人都是皇太后的耳目,连他的皇后都不例外,皇后不是那隆裕吗?她正是皇太后的侄女!他的身边简直连说贴心话的女人都没有,除了珍妃,珍妃是他心爱的女人。但是,这一心爱,却适足构成了皇太后用来整皇帝的过门儿。皇太后要时常向皇帝展示她的威权,而展示的方法,却是通过罚珍妃跪、下令李莲英等动手打珍妃耳光,作为对皇帝的警告。有多少次,皇帝到景仁宫、到珍妃的房里,只见珍妃掩面低泣的时候,皇帝就心里有数,知道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天,他坐在珍妃床边,轻拍着她的背,他无法说什么话,心疼、怜悯、愤怒、内疚、无奈……所有混杂的情绪一起涌来,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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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次,他从珍妃住的景仁宫那边回来,带着慰藉,却也带着噩梦。噩梦是夜以继日的,那是一种强迫观念,他白天挥之不去,晚上睡中惊醒。噩梦总是从大姨妈,不,从皇太后开始,那是一张威严的、冷峻的、阴森的大脸,无声地向他逼近、逼近,愈近愈大,大得使他连哭都不敢。他两臂伸向左右,十指抓动着,像是去抓住一点奥援、一点温暖,他仿佛左手抓到一只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乳母的、乳母的手。但是,那只手在滑落、滑落。最后他再也抓不住了,他失去了乳母;另一方面,在恍惚之中,另一只手在抓他,抓他的右手,那是一只更柔软的手,他感到那是珍妃的、珍妃的手。但是,他自己的右手却那样无力,无力援之以手。最后,珍妃的手在滑落、滑落……蓦然间,眼前的皇太后后退了、转身了,渐渐远去。但是,一些嘈杂的声音,却从远处传来,他好奇地赶过去,可怕的画面展示在那儿;远远地,皇太后由左右拥簇着,高高在上,坐在大轿上面,珍妃跪在地上,衣服被撕破,被李莲英抓住头发,在掌掴,一边打,一边以太监的刺耳音调,在数:“一、二、三、四、五……”

皇帝冲了上去,他顾不得了,大叫:“住手!住手!”他抓住了李莲英的肩膀,伸手就是一记耳光。李莲英挣脱了他,弯腰扑向皇太后,跪下去,大喊:

“奴才为了老佛爷!奴才为了老佛爷!被皇上这样下手打!”他一手捂着脸,假哭着,“这差使奴才干不了了哇!干不了了哇!”他连磕了五个响头,“请老佛爷开恩哪!放奴才回老家吧!留奴才一条狗命吧!……”

霍然间,皇太后暴怒了。

“皇上的胆子可真不小哪!连我的人都敢打嘴巴子了!打狗还得看看主人面子吧?你眼里没有李莲英,还有我这老太婆吗?……”

“亲爸爸!亲爸爸!”皇上立刻跪了下去,“儿臣不敢。”

“好吧,”皇太后冷冷地说,“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看这样,我们就躲在颐和园,不敢到你们皇宫里来了。不过,我告诉你——”皇太后两眼一睁,威严四射,“咱们可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别以为你做了皇上,就可以讨了小老婆忘了娘。有人能让你当上皇帝,就有人能把你给拉下来,当什么样的皇帝,你就看着办吧!”……

“你就看着办吧!”“你就看着办吧!”……皇太后那张威严的、冷峻的、阴森的大脸,又重新逼近了他,可是这回不是无声的,他的左手没有乳母,右手没有珍妃。他左顾右盼,可是,乳母失踪了,珍妃也倒下了……他蓦然惊醒,坐了起来,满头大汗。屋里的烛光在闪动着,只有一支烛光,燃烧自己,在阴森之中,带给人间一点可怜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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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也睡不着了,他看看洋人送给天朝的时钟,时钟正是2点。“也该起来了,”他喃喃自语,“今天还要上朝呢!多少官员,已经在路上了。”

祖宗的传统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寅”。“寅”是清早3点到5点,但这3点到5点,是办事办公时间,不是起床上班时间,起床上班,还得更早。通常凌晨1点,住在南城外头的汉人官员,就从家里动身了。汉人官员除非皇帝特赏住宅,是不许住内城的。虽然光绪皇帝放松了祖宗的规矩,可是,官员住在内城的,还是有限。满朝文武,都经过三个门,进入皇宫,王公贵戚走神武门;内务府人员走西华门;其余满汉官员走东华门。走这三个门,还有规矩,规矩本来是禁严的、本来是要搜查的,但是官员太多,搜不胜搜、查不胜查,日久玩生,干脆免了。但有一个规矩没免,那就是官员进城,守门的衙兵必须喊门,喊门就是喊“哦!”一声,表示我知道你来了。这一声“哦!”也因官大小而异。大官来,“哦!”的声音长;小官来,“哦!”的声音短。有时候,卫兵爱困,干脆在地上铺上席子,在门洞内、躺在被窝里头喊“哦!”了。为什么可以这样?因这天色太黑、烛光太暗、门洞又长。所以纵使天低皇帝近,照样腐化胡来。上朝的人,在“哦!”声中,打着小灯笼,一个个鱼贯前进,从三个门前进到宫里去。当然,年高德劭的大臣还是不同的,有时候,皇帝看他们走得太辛苦,特赐紫禁城内乘二人肩舆,叫做“穿朝轿”;或乘马,叫做“穿朝马”,但这种优待,也只是到隆宗门前为止。翁同龢是皇上老师,也是年高德劭的大臣,也不能例外。这天,他在隆宗门前下了轿,满怀心事地走进养心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