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第2/5页)

「你的話有理。可就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醫道好?」

「聽說有個老太監蕭敬,忠心耿耿,不如找他來問一問。」

這蕭敬在英宗朝是司禮太監,當今皇帝即位時,當秉筆太監,賦性忠鯁,為汪直所排擠,閒廢無事,鼓琴自娛。皇帝曾召他來奏技,只為萬貴妃說了一聲:「甚麼彈琴,像彈棉花。」從此不曾復召。

「喔,蕭敬。」皇帝欣然同意,「找他來。」

蕭敬年已七十,但精神矍鑠,皇帝亦頗為優禮。問到誰的醫道高明,蕭敬答說:「老奴舉薦一個人,名叫吳傑,本來是江蘇的名醫,現在御藥房供職。」

「既是名醫,怎麼會在御藥房呢?」

「定制如此。」蕭敬答說,「凡是徵醫,都由禮部考試,高等派至御藥房,中等派至太醫院學習,下等遣回。」

「原來如此。你去傳旨,即刻前來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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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吳傑初接天顏,不免有些六神無主,但請脈時,三指一按到皇帝手腕上,發覺皮膚皺得打摺;脈微而澀;復又聽到皇帝乾咳,不斷索飲,即時探到了病源,頓覺精神集中,信心十足了。

「臣斗膽,可否叩問皇上?」

「醫家望聞問切,你儘管問。」

「皇上可曾服金石藥否?」

金石藥是壯陽的興奮劑,皇帝服了二十年了,但此時不免諱醫,徐徐答說:「偶一服之。」

「請皇上即日起,停服此藥。」吳傑答說,「聖恙根源,厥惟一個『燥』字。燥在外則皮膚乾皺,在內則津少煩渴,在上則咽焦鼻乾,在下則腸枯便秘,在手足則痿弱無力,皆由內熱所致。」

皇帝連連點頭。「你說的病徵都對。」他問,「光是乾咳沒有痰,是怎麼回事?」

「脾中有濕則生痰,病非由脾而起,所以沒有痰。聖恙在肺,火盛津枯,故而無痰。」

「喔,那麼應該怎麼治呢?」

「用潤燥之劑,只須四味藥,名為『瓊玉膏』。」

「好雅致的藥名。」皇帝因為吳傑講得頭頭是道,自覺沉疴可去,心情頓覺輕鬆,所以興味盎然地問,「是哪四味藥?」

「地黃、茯苓、人參、白蜜。」吳傑答說,「地黃滋陰生水制火;白蜜甘涼性潤,所以去燥;人參益肺氣而瀉火;茯苓清肺熱而生津。於聖恙最宜。」

「你有把握?」

問到這話,吳傑不免躊躇,但亦不便多作考慮,怕動搖了皇帝的自信,略想一想答說:「皇上如依得臣三事,臣有把握,一月之內,乾咳可愈,然後另擬調養之方。」

「好,你說,哪三件事?」

「第一,停服金石藥。」

「行。」皇帝答得很爽脆。

「第二,御膳勿進濃重之味,務以清淡為主。酒,最好勿御,倘或不能,務請節飲。」

「這,我也可以依你。還有呢?」

「還有,就是清心寡欲。」

「這欲指甚麼?」

吳傑不能直言屏絕後宮,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說:「這與停服金石藥,為一事之兩面。」

「喔,喔,我明白了。」皇帝嘉勉著說,「你的醫道很高明,你用心治好我的病,我不虧負你。」

吳傑賦性淡泊,倒不在乎升官發財,使得他大感興奮的是,學以致用,終於有了大展身手的機會。當下謝恩辭出,回到御藥房親自動手煉製瓊玉膏。

第一步是選藥,用上好的地黃四斤熬成汁濾去渣滓,加入白蜜兩斤,文火熬煉,熬稠以後,將遼東人參六兩、四川茯苓十二兩研成細末,入蜜拌勻,封入磁罐,隔水燉四個時辰,方始完工。

凡是調製御藥,向例同樣兩份,一份由御醫及進藥時的太監先嘗,吳傑當著乾清宮的太監嘗過了瓊玉膏,復又叮囑:「一份藥,四份白湯,沖稀了當茶喝,冷熱皆可。這是半個月的量,不必多服。」

這瓊玉膏效驗如神,當天晚上,皇帝原來時時刻刻,喉頭發癢,不咳不可的感覺,便減輕得多了。後半夜好好睡了一覺,黎明起身,神清氣爽,竟想到多日未閱奏章,該找司禮監來細問一問近來的要政。

吳傑當然有賞,由御藥房司藥,一躍而為太醫院院判,而且特別交代,以後請脈,僅是吳傑一個人就行,不必院使帶領。

一劑瓊玉膏服完,皇帝乾咳的毛病痊愈,接著又進了一張調理的方子,亦頗見效。宣召吳傑的次數,亦就漸漸稀少了,由隔日一召而至半月一召。到得七月底宣召診脈時,吳傑大吃一驚,脈象顯示,真陰內涸、病根甚深。

皇帝由於酒色過度,原有腎虧的跡象,此在吳傑瞭解之中,預定秋涼宜於進補的季節,為皇帝好好配一服膏滋藥,可期逐漸轉弱為強。不道發生突變,必有特殊的原因,需要查問明白。

吳傑的城府很深,當時不動聲色,回家以後,寫了個柬帖,請蕭敬小酌。敬過了酒,他放低了聲音說道:「多蒙蕭公公舉薦,感激莫名,可是如今只怕我的身家性命不保。」

蕭敬大為駭異,急急問說:「吳先生,這話從何說起?」

「皇上的身子虛損已久,處處都是毛病、潛伏未發,一發即不可收拾。我只有逐步清理,首要之圖,當然是治乾咳,瓊玉膏已經見效,體氣亦逐漸豐盈,培元固本,易於著手了。哪知今天進宮請脈,症象大變;皇上明明沒有照我奏請的三件事去做。」

「哪三件事?」

「第一,停服金石藥;第二,飲食務求清淡並須節飲;第三,清心寡欲。」

蕭敬很注意地聽完,嘆口氣說:「氣數!」

「怎麼呢?」

「我聽說萬閣老又進了一張春方。皇上不但不是寡欲,竟是縱欲。」

「果然!我心裏在想,除非如此,病情不會大變,只是不敢動問。如今聽蕭公公這麼說,我看──」吳傑很吃力地說,「一發不可收拾的日子近了。」

蕭敬吐一吐舌頭說:「這麼厲害!」

「但願我的話不準。」

蕭敬想了一下說:「既然先就看到了,總應該有法子好想。」

「不錯,應該有法子好想,可是法子再好,不照著做,也是枉然。『不見可欲,其心不亂』,六宮粉黛,羊車望幸,加以有這種獻春方的宰相。蕭公公,你說,我能有甚麼把握?」吳傑緊接著又說,「從夏天以來,都是我一個人請脈,萬一出了大事,責任全在我一個人身上,那時候,唉!」吳傑說不下去了。

「那麼,你預備怎麼辦呢?」

「這就是我今天要請教蕭公公的。」

蕭敬想了好一會,自語似地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不過金蟬脫殼。怕不容易。」

「是啊!我也在想,倘說告假回鄉掃墓,一定不會准。」

「別說掃墓,哪怕丁憂,也會讓你奪情。」蕭敬緊接著說,「如今只有一個法子,你也生病,病得無法進宮請脈,責任就自然而然地卸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