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把历史本来面目写在纸上答《深圳商报》特约记者汤万君、魏甫华先生(第3/4页)

问:您最近的研究有一个转向,就是对宪政问题的关注,例如您近两年在《战略与管理》上发表的《政治策略与民主宪政的历史经验》(2000年第6期),在《二十一世纪》上发表的《20世纪中国社会变革的可贵开端——我看清末新政》(2001年2月号)。

袁:《政治策略和民主宪政的历史经验》是1998年的旧作,是一篇六万多字的长文:《孙文在辛亥革命后第一个十年的迷误》的一部分。1997年,中国有两个大回归:一是香港回归;另一是全国人大批准经过重大修改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把罪行法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罪刑相当等三个基本原则完整地写在其中,是意义不亚于前者的向现代刑法回归,是向清末新政制定的《大清新刑律》的基本原则回归。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有些法律学者在阐述这次修改刑法的意义时,居然认为这是现代刑法的三个基本原则第一次写入中国刑法。于是,我撰写了《刑法的变迁与20世纪中国文化的若干问题》,着重评述了清末新政时期的法律变革及其深远影响。以此为开端,20世纪中国的制度变革问题,成了我关注的焦点。

制度是国家盛衰的关键。革命、改良或改革都是制度变革的手段。过去研究近代中国,把手段之争作为叙事的中心,那是本末倒置。现代国家终归要实行宪政。保障公民自由和规范政府权力及其运作规则,是宪法的两大基本部分。法治、民主是宪政的工具。离开这些现代社会制度建设的基本问题,政治家或政客以及武人之间的搏斗,不管口号如何冠冕堂皇,不过是卑劣的权力之争。因此,愚意以为总结中国宪政之路的经验教训,是研究近代中国的重要课题。

经济自由不是孤立的

问:您在清末新政一文中提出,新政的最大成就在于经济自由。

袁:严复在甲午战败后尖锐地作出一个论断:“身贵自由,国贵自主”。国家盛衰的关键是“自由不自由”,这也是中国和西方根本差别所在!一百多年过去了,挫折和成就都证明,严复的这些论断是无法反对的常识。说得郑重一点也可叫作:颠扑不破的真理!

从20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清末新政到1937年,外国史学家誉之为“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尽管战乱频仍,还发生了1929年开始的世界经济大危机,1912—1936年间,中国工业年均增长9.2%;而1894至1913年间,民间产业资本年均增长更高达15.08%。其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奥秘,就是办企业原来要由政府层层批准,剥夺了公民的经济自由,改为鼓励民间办企业,手续越来越简便,把经济自由还给了公民。新政期间,经济自由用法律形式固定下来了,成了经济运作的正常制度。法律和文化教育制度也实现了千年未有的变革:废弃了传统的中华法系,引进了西方的大陆法系;废除了科举,建立了现代教育体系;政治体制改革也迈出了第一步:成立了作为国会和省议会基础的资政院和咨议局,并开始推行地方自治。辛亥革命后,在袁世凯统治时期,这个制度在延伸和完善,从而奠立了经济较快发展的制度基础。

当代中国人,从改革开放前后的变化同样会感受到,有没有经济自由究竟有什么不同。

当然,经济自由不是孤立的,它与法治是一体两面的,而法治又要有相应的政治体制的保障。说到底是“身贵自由”,现代公民必须是自由人。

问:您认为清末新政失败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袁:清末新政推动了中国社会前进,但大清帝国垮了,功亏一篑,没能保住自己的国号和皇位。原因可以举出不少。

例如,人们对这个政权贪污、腐败成风极为厌恶;满汉矛盾,死到临头,还为小集团的利益算计,弄出一个皇族内阁,为推翻这个政权提供更多口实;侵犯广大群众利益,违法把群众集股的铁路干线收归国有,而引发民众怒潮后,又对突发危机处理不当,竟然派兵镇压。如此等等,都是重要原因。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政治制度改革当断不断,不愿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以反对贪污腐败来说,在市场经济的复杂环境下,没有以言论自由为基础的独立的舆论监督,没有以法治为后盾的公民权利的伸张,没有权力互相制约的制度设计,靠执政者自己净化自己,无论有多大决心,也只能治标不治本。又以对付突发危机来说,如果有正常的民主制度,以民众为敌的错误措施是不可能实行的。这些都牵涉到政治制度。原有的以统治子民为职志的官员和官府,如果观念不彻底转变,不会心甘情愿受民主和法治制度约束。

从1906年宣示预备立宪开始,走文明国家共同的议会民主之路,已是无可抗拒的趋势。1910年1月、6月,各省咨议局联合会连同各省商会、教育会及其他绅民代表两次发动速开国会的请愿运动;9、10月间,各省督抚纷纷电请先设内阁以立主脑,开国会以定人心;各地学生接连罢课;资政院也通过决议上奏,请速开国会。这些情况表明,经过近十年改革实践,民众、士绅和各级官吏的认识渐趋一致,政治制度改革迈大步的时机已经到了。可是,清政府虽然把原定十年的预备立宪年限缩短为五年,仍然扭捏作态,不肯在1911年立即召开国会,坚持要拖到1913年。改革时机,稍纵即逝。当断不断,并且一再激怒各种社会力量,通过体制内改革整合社会的机会白白流失,大清帝国的江山也就坍塌了。

建立和健全民主、法治是根本而不是策略

问:您在《政治策略》一文中提出近代中国民主和法治的威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不守法的执政者,一个是不守法的反对派。

袁:没有多元力量牵制,任何人执政都可能滥用权力。有了良好和正常运作的法治和民主制度,独裁者也会在重重压力下就范。

袁世凯、段祺瑞是北洋政府时期执政时间最长的铁腕人物。他们干了不少违法勾当。当时是20世纪中国民间社会发育最好的时期,为什么没有迫使他们走向民主、法治、共和之路?

翻检20世纪的革命文献,不难发现贯穿其中的主要是夺取政权的方法和策略,如何建立和健全民主、法治,切实保障公民的自由权利,即使谈到,也是作为策略去考虑,服务于夺权这个根本目的。

在袁世凯执政时期,国民党是最大的反对党。可是,它先是为袁世凯打保票,说他是忠于民主共和制度的。孙中山干脆放弃政治家的职责,不致力于监督政府,转行做企业家,开出10年内修筑20万里铁路的空头支票。1913年,国民党的代理理事长宋教仁被袁世凯指使人暗杀,多数舆论主张通过法律途径解决。凶手已经抓到,凶手与国务院有关官员的来往电信也已搜获并已公诸报端,传国务总理赵秉钧问话的传票已经发出……孙中山却决定举兵反抗,进行“二次革命”。结果一败涂地,反而给袁世凯抓住把柄,取消了国民党籍议员的资格,使国会不足法定人数无法开会,使他失去牵制力量,不但摆脱了被动的困境,而且顺利称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