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3/3页)

傅山大摇其头,道:“廷敬煳涂,枉读了圣贤书!满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识圣贤,不讲仁德,逆天而行,残害苍生。”

傅山说得脸红脖子粗,陈廷敬却是气定神闲,谈吐从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当今皇上宽厚仁慈,上法先贤,下抚黎民,眼看着天下就要好起来了。”

傅山很是愤怒,道:“廷敬,你竟然说出这番话来,贫道替你感到耻辱!天下义士齐聚南方,反清复明如火如荼,你居然为清廷歌功颂德!”

陈廷敬请傅山先生喝茶,然后才说:“据我所知,反清义士顾炎武目睹前明余脉难以为继,早已离开南方,遁迹江湖了。”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气得掷杯而起,道:“顾先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污他的清名!”

陈廷敬忙说:“前辈息怒!”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顾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这名清与不清,要看怎么说。南宋忠臣陆秀夫,世所景仰。元军破国,陆秀夫背负幼帝蹈海而死,实在是忠勇可嘉。可是,我却替那年幼无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还是一个孩子哪!他陆秀夫愿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愿意去死!陆秀夫成全了自己的万古英名,却害死了一个孩子!”

傅山痛心疾首道:“陈廷敬,你煳涂啊!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陈廷敬也提高了嗓门,道:“傅山先生,我向来敬重你的人品才学,但陆秀夫这种作为,自古看做大忠大义,在我看来未必如此!”

傅山撩衣而起,道:“告辞!”

这时,老太爷突然从里面出来,陈廷敬忙道:“这位是廷敬的岳丈。”

傅山笑道:“李老先生是崇祯十五年的举人,在山西读书人心中很有清望,傅山久闻了。”

老太爷道:“老朽惭愧。天色已晚,傅山先生可否在寒舍暂住一夜,明日再走?”

傅山摇头道:“救病如救火,贫道告辞了!只可惜,贫道救得了病,救不了世啊!”

陈廷敬却道:“傅山先生所谓救世,只能是再起干戈,生灵涂炭。反清复明,不如顺天安民!”

傅山不再答话,起身走人。陈廷敬追出客堂,把傅山送出大门方回。回到屋里,翁婿俩相对枯坐,过了好久,陈廷敬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到头他们都只是帮着帝王家争龙椅,何苦呀!所谓打天下坐江山,这天下江山是什么?就是百姓。打天下就是打百姓,坐江山也就是坐百姓。朝代换来换去,不过就是百姓头上的棍子和屁股换来换去。如此想来,甚是无趣!”

老太爷也是叹息,道:“廷敬,你这番话倒是千古奇论,只是在外头半个字都不可提及啊!”

陈廷敬说他知道的,便嘱咐老太爷早些歇息,自己去书房了。月媛过来劝他早些睡了,可他心里有事,只道你先歇着吧。

独自待在书房,想着今日听闻之事,又想傅山这般再无益处的忠义,陈廷敬竟然泪湿沾襟。夜渐深了,屋子里越来越冷,外头怕是下雪了。陈廷敬提起笔来,不觉写道:

河之水汤汤,我欲济兮川无梁。岂繄无梁,我褰我裳。河之水幽幽,我欲济兮波无舟,岂繄无舟,我曳我裾。我裳我裾,不可以濡兮,吾将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