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陵(第4/5页)

孙思邈却摇头道:“你只怕也不能。”

淳于量微愕,忍不住道:“那谁能?”

“谁也不能,只有陈顼自己才能。”孙思邈缓缓道,“因此在我看来,这世上人是最难改变的,除非他自己想去改变。”

淳于量又是咳,心中在叹。他终于明白了孙思邈的意思,可心道让陈顼改变自己,那真的是千难万难。

孙思邈目光闪动,突道:“我初见将军的时候,是在周国,那时将军来长安就是要救陈顼。”顿了下,见淳于量点头,孙思邈又道,“当年陈顼能从周国回转江南,将军立了大功,将军这身病和腿伤,也是因为救陈顼患上的。因此陈顼虽疑心颇重,但对将军一直信任有加。”

淳于量又咳,断断续续道:“不错,当年文帝用数城换圣上回转,但中途周人反悔,要带兵劫持圣上回转长安,我拼命保圣上过江到了建康,因伤势难得及时治疗,才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也很难再站起来。”

“可你虽站不起来,内伤亦不能除去,反倒获取了陈顼的信任。”孙思邈感慨道,“世事奇妙,莫过于此,说不定你身体完好,威风八面,反倒难和他走得那么近了。”

陈顼和淳于量亲近,是不是因为淳于量也一直很痛苦?很多时候,多一人分享痛苦,自身就不会那么痛苦?

淳于量又是咳,咳嗽中满是痛苦之意。

他痛苦的不是陈顼的性格,而是很多人都是如此。

“但你这咳再不治,只怕命都要送到这上了。”孙思邈眼中怜悯之意又闪。

“没有治了。”淳于量不去看孙思邈,淡漠道:“我说过,我不管别人的性命,只因为我也不去想自己的了。”

他当然知道孙思邈是天下无双的神医,若得他医治,倒有极大的活命希望。但他并没有开口,他不想开口,他又怎能开口?

孙思邈望着淳于量许久,突然道:“周国要换我的城池,可是当年陈国为陈顼回转建康付出的城池?”见淳于量点点头,孙思邈心道,这么说,那不是几座城池那么简单,而是积郁在陈顼心头的一块大石。

沉默许久,孙思邈又道:“临别在即,我还有一个疑惑,不说不快。”

“先生请讲。”淳于量道。

“你们当然都知道寻龙一术。”孙思邈缓缓道。

淳于量“嗯”了声,扭头望向堂外,堂外有风吹残叶落,江陵更冷过了建康,江陵的冬比建康早到。

“当初找我入宫时,吴将军和徐大人好像对寻龙之术均很了解。”孙思邈略带沉思,“陈顼召我和王远知入宫,也有希望我们用寻龙一术帮他寻找玉玺之意……”

顿了片刻,见淳于量神思不属,竟像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一样。

传国玉玺失窃,事关重大,淳于量为何漠不关心?

孙思邈望着淳于量的表情,带分恍然,“哦”了声,点头道:“我明白了。”

“先生明白什么?”淳于量霍然望向孙思邈。

原来他一直在认真听的,可他为何会有那种并不关心的神情?

孙思邈缓缓道:“世上本没有寻龙一术的,传国玉玺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灵。”

他说的是实情,若真的拥有传国玉玺就能拥有天下的话,秦朝就会有万世基业,而不会两代就亡。

传国玉玺流传下来,本身就蕴含着莫大的讽刺。

“传国玉玺更像是弱者的安慰和自信所在。”孙思邈淡淡道,“因此旁门左道就为附和帝心,编造了寻龙的谣言。”

淳于量目光中满是悲哀之意,却一声不吭。

“谁得到传国玉玺,谁就会夸大传国玉玺的功用,以此证明自己受命于天。”孙思邈叹了口气,“贵国玉玺失窃,我一直有分困惑,困惑吴将军、徐大人那等人物,竟会想用旁门左道、虚幻之术来寻玉玺?而淳于将军对玉玺失窃一事,好像也不关心,最奇怪的是陈顼,他听到传国玉玺失窃一事,却没什么激动之意。”

看着淳于量,孙思邈目光清澈,“所有的这些,都有些不合情理。”

“先生的意思是?”淳于量不看孙思邈。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一字字道:“我突然在想,或许这也不过是场戏,贵国的传国玉玺或许根本没有失踪!”

淳于量又咳,咳得很是急迫,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反驳。

孙思邈又道:“陈顼当上贵国天子不过数年,旁人虽不说,但他心中一定很是不安……”

他虽是推测,但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陈顼是被大哥陈蒨用数城换回,本应感恩图报,可结果是,陈顼反废大哥的儿子,自己当了皇帝。

虽说权欲之下,骨肉亲情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是陈顼毕竟还是个人,会有不安,更何况陈蒨皇位的获得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他是杀了陈霸先的亲子后才得。

陈顼这个皇帝做得很有点心虚。因此陈顼一直想安抚民心,更想安抚自己的内心,这才造出玉玺失窃的假象。

然后他再传出寻龙一术的谣言,请王远知前来。

寻龙一术本假,但玉玺并未失踪,王远知寻回并非难事,王远知当然也会配合这个计划,因为他不但可借此取得陈顼的信任,还能趁机扩大茅山宗的威望。

传国玉玺如果能够失而复得,就可说明陈顼受命于天,百姓群臣无知,或许因此拥护陈顼。

吴明彻、徐陵这些人或有意、或无意地渲染寻龙一术,真正的用意却是宣扬陈顼的受命于天。

一切都是陈顼自欺欺人的把戏,不过陈顼却没想到过,陈叔宝会因为玉玺失窃去了响水集,陈叔陵更早动了玉玺的念头,更为波折的是,李八百也参与了此事,这才掀起了轩然大波。

孙思邈终于将一切想得透彻,可却没有再说,他没有豁然开朗的意味,心中反倒有分悲哀之意。不为自己,只为一些人的痴迷难以解脱。

风更冷,咳声不停,孙思邈终道:“天寒了,将军小心身体,请回吧。”

淳于量最后看了孙思邈一眼,那目光中有歉然,也有萧索,他默默地转动轮椅,出了大堂,不知是忘记还是怎地,竟没有去拿那掉在笼外的铜钥匙。

灯光昏暗,照在铜钥匙上,泛着微薄的光芒。

孙思邈见了,眼中也有光芒闪烁,陡然间皱了下眉头,突变了脸色。

淳于量转动轮椅出了大堂,不敢回头去望,他那一刻只想走得远远的,因为他实在做不了更多。

至于明天的事情,他头一次有了推到明天去想的念头。

只是他还在庭院时,望着院中梧桐萧索,突然脸色也变。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股颤动——那不是来自心底,而是来自地底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