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少离家(第5/11页)

从当年那些呆板的照片来看,里考德的长相有些吓人。他个子不高,身形消瘦,面容枯槁,样子就好像在一个极不舒服的地方寻找了40个昼夜,最终找到了一本《圣经》,然后拿回来当作证据一样。他总是愁容满面,留着像先知们那样又长又乱的胡须,讲经时,孩子们总是充满畏惧地盯着他。在可怕的胡子上面,是一双更令人生畏的眼睛。这双淡蓝色的眼睛虽然一天到晚眼泪汪汪,眼球像牡蛎一样浑浊不清,但能洞穿任何一个人的身体,看清人们内心深处的灵魂。很显然,哪怕是稍微流露出一点点虚伪,撒一个小谎或者编造某个托词,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被他盯上一眼,女士们会显得坐立不安,而男士们则会觉得脖子后面发冷,衣领都得竖起。

第一次看到查理,这位阅历丰富的牧师就意识到这是“基督赐予的良机”。他邀请这个小伙子私下聊天。他俩在牧师家的客厅里谈过多次,每次谈话时,牧师那位长相俊美的女儿罗莎蒙德都会给他们端来柠檬水。如果查理能够接受西方教育,成为一名传教士,或者一名懂医术的传教士,那么他就会将其所学带回中国,既可为他的同胞们医治身体疾病,又可拯救他们的灵魂。如此一来,他个人的命运,乃至中国的命运都会为之改变。这就是里考德的设想。

温秉忠和牛尚周唤醒了查理内心的渴望,加布里埃尔森的事迹表明,移民也能取得不凡的业绩。而里考德牧师这个当年曾被墨西哥政府称为土匪的家伙,却激起了查理的事业心和宏大抱负。

1880年11月,第一个星期日的晚间礼拜仪式上,查理站起身来,走到前面,双膝跪倒。看到这个来自天朝上国的人跪倒在圣坛前,在场的教众都呆若木鸡。坐在后排长椅上的一位年轻女士目睹了查理受洗的一幕。她注意到,查理起身时,“满面红光,似乎非常高兴”。

仪式结束之后,教众们起身离开,消失在夜色中。查理一遍又一遍自豪地说,他已经“找到了救世主”。这些开朗而又热心的人们一旦团结到一起,就能形成一种巨大的力量,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们。这些人都成了他的家人,查理跟他们讲,自己非常渴望归国当一名传教士。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们高兴的事情了,于是,在里考德牧师和摩尔上校的带领下,他们开始筹划此事。查理把自己的想法又跟埃里克·加布里埃尔森说了一下,听完此事,加布里埃尔森亲自给美国财政部部长写信,请求再次允许查理退出现役,以便这个来自中国的孩子能够接受大学教育。

1880年11月7日,也是11月的第二个星期日,威尔明顿《星报》“第五街监理会教堂”专版上发了一篇简报,内容如下:

本教堂今日上午将举行受洗仪式,一名中国信徒也将参加。此人也许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在北卡罗来纳州接受基督教受洗仪式的“天朝人”。托马斯·佩奇·里考德牧师将主持仪式。

那个星期日发生的事情令人终生难忘。整个教堂内部一片雪白,圣坛就设在一处拱形墙下。圣坛前面是一排排黑色栎木长椅,后面悬挂着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幕帘,两边则是都铎风格的高背座椅。圣坛的右边摆放着一架伴奏用的立式钢琴,旁边摆着一排唱诗班专用的普通直背椅。

里考德牧师身着常穿的那件双排扣阿尔伯特王子式常礼服,秃头上戴着一顶引人注目的假发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在圣坛前面的台阶上铺上一条手帕,然后跪下,开始祈祷。祈祷完毕,他站起身来,双手放在查理那精心涂过发油的黑发上,神色庄严地给他施洗命名,确定其教名为“查理·琼斯·松”。

查理从哪里弄来了“琼斯”这个名字呢?各种解释一直相互矛盾。真相其实很简单,并且罗莎蒙德·里考德在当时就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她说是她父亲让查理采用这个名字作为中名。当时船上的人叫他“查理·孙”,而教会里的人都叫他“查理·松”。这都是因为他发音含糊不清的缘故。里考德需要填一张受洗记录表,上面必须得有姓氏、中名和名字,查理还缺一个中名。按照罗莎蒙德的说法,她父亲不过是凭空想到了“琼斯”这个名字,就给查理用了。这种说法,在那些喜欢编故事的人眼里,缺少足够的吸引力。

更容易为人接受且在后来被广泛传播的一个说法是,查理采用“查理·琼斯”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那位“带他来到威尔明顿的船长”。据那些人讲,查理所说的船,可能是指直接把他从中国带到美国的那艘,也可能是指从波士顿带他来这里的那一艘。另一种更为荒唐的说法是,“查理·琼斯”即是“斯凯勒·科尔法克斯”号缉私船船长的名字,就是他把查理介绍给里考德牧师和威尔明顿的教众。多年后,当年的老人们信誓旦旦地说,他们记得确实有“查理·琼斯”船长这么个人,他常来教堂做礼拜。另一些人则说,他即便不是船长,至少也是个水手长。时代出版公司旗下的杂志非常认同这一说法。

然而事实证明,“斯凯勒·科尔法克斯”号从来没有到过波士顿一带。它的母港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威尔明顿。“斯凯勒·科尔法克斯”号整个服役期间,从来没有一个名叫查理·琼斯的人当过船长或者水手长,美国税务署的其他部门也没有这么个人。同样,税务署下属的所有船只花名册上记录的任何岗位上都没有“查理·琼斯”这个名字。

不过,埃里克·加布里埃尔森确有其人。那些编故事的人相信,查理采用“查理·琼斯”这个名字,是一种知恩图报的德行。然而,迄今为止我们能见到的有关宋氏家族的所有档案中,却从来没有提到过埃里克·加布里埃尔森的名字。

受洗之后,查理在当地一家印刷厂找了一份工作,开始学习印刷技术。与此同时,一系列更为重要的事情也开始酝酿。

派遣一位得到救赎的异教徒去向他那些尚未得救的异教徒同胞们传教,这一设想在威尔明顿监理会中产生的影响可想而知。通过查理,他们就有机会改变这个世界上另一个遥远阴暗的未知地区的历史。当地会众们经过讨论,最终制订出一个行动计划。

计划的第一条,是安排查理上学接受教育。

三一学院是南北战争后南方幸存的为数不多的几所大学之一。在富豪和监理会会众的支持下,校长布拉克斯顿·克雷文带领6名教职工维持着这个学校。1880年12月,也就是查理受洗几个礼拜之后,里考德牧师向克雷文提议:他能否允许一个中国孩子到三一学院接受教育,以便将来完成重大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