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实”问题与“清途”的兴起(第5/6页)

我们知道,汉代士人多由州郡掾吏察举为郎中,出为令长丞尉,或为中都府丞、长史、尚书郎等,然后再以功次继续升迁。而在曹魏,权贵子弟则往往由门下之散骑侍郎、黄门侍郎直接入仕,出为实职后再入门下,不须几出几入,便至高级官僚。又据前面之统计,由散骑侍郎、黄门侍郎直接迁为散骑常侍者7人,经他职又迁至者7人,起家即拜散骑常侍者8人,合计达22人。王肃、王浑、钟毓等,都是连经散骑侍郎、黄门侍郎和散骑常侍三职;钟毓后又为侍中,更连历门下四职。由“黄散”迁为侍中者亦达8人。在士人仕途中,如有一次或数次为门下内侍的经历,那么跻身高级官僚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以上仅仅是把“黄散”作为“清途”的典型例证之一而加以讨论的,而权贵子弟的起家之官并不止此。例如五品之中书侍郎,六品之尚书郎、秘书郎等,也常常是其起家之选。如凉州刺史张既子张揖,太常任昊子任恺,左将军邹轨子邹湛,皆以中书侍郎起家;典农校尉、太守许据子许允,大鸿胪刘晔华子刘陶,典军校尉丁斐子丁谧,谒者仆射王业子王弼,豫州刺史贾逵子贾充,尚书卫觊子卫瓘,尚书令陈矫子陈骞,幽州刺史杜恕子杜预,皆以尚书郎起家;太傅钟繇子钟会,太常郑袤子郑默,皆以秘书郎起家。中书郎、尚书郎、秘书郎等皆有所司之职,因而与“黄散”有所不同。这些官职同样较孝廉所例拜之八品郎中为高,迁转上也更为优越。《北堂书钞》卷五七引王肃《论秘书表》:“秘书丞、郎俱秩四百石,迁宜比尚书郎,出宜为郡”,是秘书郎与尚书郎外补均为郡守二千石。同书又记:“武皇帝初置秘书,仪依御史台,文帝屡有优诏,丞郎之选,位次比黄门郎”,是秘书郎与黄门郎资望相同,那么黄门郎外补亦应为郡守,这一点也已经由前面的统计所证明了。而孝廉郎外补仅为令长,是又明低一等。又如东宫太子庶子、舍人、文学等,也是位望清华的重要起家官位,多为权贵子弟所居。

自魏以降,士人对“起家官”日益重视,它逐渐成了身份高下的重要标志之一。以至于有起家官品,高于所迁官品之事,如袁侃由五品之黄门侍郎迁为六品之尚书郎。但如起家为尚书郎,则觉逊黄门侍郎一等。《三国志·魏书·王弼传》注引《王弼传》:“正始中,黄门侍郎累缺。(何)晏……议用弼。时丁谧与晏争衡,致高邑王黎于曹爽,爽用黎。于是以弼补台郎”,“然弼为人浅而不识物情,初与王黎、荀融善,黎夺其黄门郎,于是恨黎”。而《北堂书钞》卷五八引《傅子》:“王黎为黄门郎,轩轩然乃得志,喧喧然乃自乐。”是由黄门郎转尚书郎则可,如径为台郎,则觉逊“黄散”一筹。

总之,曹魏时王朝选官格局开始发生深刻变动,权贵高门子弟通过一些五六品内侍、郎官、东宫官等直接入仕,由此获得了占有要职优位的优越途径。较之孝廉察举,这种仕途的特点是,第一,凭借父祖官爵权势便可轻易猎得,既无“试职”、“累功”之法,又无经术笺奏之试,亦不须仕郡仕县为“乡部亲民之吏”;第二,入仕起点高,起家便为五六品官僚,而孝廉举前已先仕郡县,举后所拜亦不过八品之郎中;第三,资望清华,升迁便捷,孝廉郎中一般不过补令长,而“黄散”等却可依制“出据州郡”。

那么,这种清官入仕迁转之途的兴起,就必然对察举作为士人入仕正途的旧日地位构成挑战,使之作用和重要性为之下降。而王朝企图以察举之“贡士以经学为先”遏止浮华玄虚之风,从而使本、末、名、实归于一致的努力,当然也就不能成功。同理,曹魏时太学始终不能崇隆,考课在事实上亦无法贯彻。这与“清途”的发展,有着直接的关系。

清官入仕迁转之途或“清途”,是士族政治的组成部分,是随士族阶层的发展而发展起来的。士族的形成与特征,既然在于“名士”因素与“官族”因素的合一,那么相应的,也必然有同时体现了“以名取人”与“以族取人”的选官途径出现与相适应。“清途”最初是为了优遇名士,不久又为权贵子弟垄断;而我们观察那些由“黄散”等入仕的贵公子们,如何晏、夏侯玄、钟毓、王肃、杜恕等,大抵都是以才华智慧显名于时的名流。

而且,“清途”之所以名之为“清”,这也不是偶然的。在汉代,“清”就已渐成为称述名士群体之独特素质的常用语辞了:其同类称“清流”,其节操称“清节”,其谈辩称“清谈”,其政治批评称“清议”;李膺赞荀淑“清识难尚”;孔融赞杨彪“四世清德”;周兴“清厉之志,闻于州里”;“范滂清裁,犹以利刃齿腐朽”。世入魏晋,名士与官族有合一之势,于是,“清”就既可用以称述名士之品格素质,如阮咸之“清真寡欲”,王导之“识量清远”,王羲之之“清贵有鉴裁”;又可用以赞美士族之门第,如《魏书·咸阳王禧传》:“时王国舍人应取八族及清修之门”,“清修之门”即士族高门。那么,用“清”以区别士族习惯的起家迁转之官位,就是顺理成章的了。又如“清华”,既可指文采,如《晋书·左贵嫔传》:“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又可指士族高门,如《南史·到 传》:“此二职,清华所不为”;同时又可指士族依例迁转之官职,如《北齐书·袁聿修传》:“以名家子历任清华”,又前引《初学记》卷十二称黄门侍郎与散骑常侍“并清华,世谓之黄散焉”。“清”这一语辞的作用,同时标示出了士族在文化、门第与仕官上的独特性。

当然,曹魏时期“清途”之类说法尚不普遍;前述那些“清途”诸职,尚未成为权贵高门的垄断之位,只是说他们有更为优越的条件由之入仕,但一些普通士人凭借才学有时也可以厕身其间;也不是说贵公子们必定要由之入仕,其他官职只要品秩不低,他们也乐于由之起家。但自晋以下,“清官”、“清位”、“清职”、“清选”、“清贯”之类词语使用渐多,官位清浊有异、起家方式有别的观念日益发达。原其所始,曹魏时期的上述变化,为其滥觞。

【注释】

(1)关于“浮华”问题以及下面讨论的“名实”问题,陈寅恪、唐长孺先生均已从不同角度有所论述,可参考其相关论述。本书参考了他们的有关讨论,但某些论点不尽相同。

(2)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40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