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6/11页)

此外,她的两颊上出现了对称的红晕,看上去好像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那在瘦瘠的脸上是一种预示着某种疾病的不祥的朕兆,而在丰腴的脸上则是健康的征象。

还有,与她略见丰满的体态相适应,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像过去那么便捷。她走路时,先要提起背子两边的下摆,然后轻轻抬起脚,迟疑地把它们落下去,似乎要找一个妥当踏实可以信赖的地方,才敢于脚跟落地。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丈夫身上,而是时时内顾着自己,仿佛要通过身上特殊装置的一架内窥镜观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原来从那个火热的夜算起,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这次马扩回家探亲,是要向家人提示迫近的战争和对死亡的准备,亸娘却在她自身的内部中经历着一个胎婴成长的过程。她考虑的是“生”而不是“死”的问题,她根本没有参加他们关于战争的谈话,她也忽略了丈夫要求她提供更多爱情保证的迫切的眼色,这中间还存在着一个天大的误会。

原来母亲把这喜讯写在家信里,但那封家信捎到太原时,他正好出差去了,家信落到他的同僚孙渥手中。孙渥鲸吞百川,泥醉三日,醒来时早把这封信忘了,而为了义军收编之事,与他秘密交通的信使也没有顾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对此他确是一无所知。

不能原谅的是当他进门以后就对亸娘作了自以为细致精密、实际上却很粗略的观察,对于已经相当明显的种种迹象,竟然忽略过去了,还要对亸娘提出一些责难,那真是“明察秋毫而不见舆薪”了。

那天晚一些的时候,他们回到自己房里,才由亸娘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这并没有给他带来狂喜。孤丁单传的家庭和初次听说要做爸爸了的喜悦都被冲淡在战争的焦虑中。他对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反应是妻子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中怀孕,那可能会给家庭和他自己增添多少累赘,也会给他的计划造成很大的障碍。

估计到战争发生后,很快就会出现的局面,马扩原定计划是要把家庭撤离到真定西郊的西山和尚洞山寨中去。那里是他的许多朋友、义军诸领袖集中的中心点,很快就会发展成一个抗金的根据地。他与他们肝胆相照,准备把家迁去不是为了逃避战争,而是为了到那里去迎待战争、坚持战争。

他对侄儿说“到哪儿去都有仗可打”的话是已经预料到未来发展的局势,希望让他在那里接受战争的锻炼。不但侄儿、妻子、大嫂,甚至母亲也要受到战争的锻炼,为它做出一份贡献。

既然那里可能发生战争,那肯定就不是安全区域,马扩考虑的不是一家人的安全,而他相信家里每个人也都会和他一样考虑问题。

要说服母亲和妻子实行这项计划是他此番回到保州来的目的之一。可是今天母亲还没有完全说通,看来还有不少思想障碍,而妻子又有了身孕,马扩主观地认为母亲所以不赞成上和尚洞,就因为亸娘怀孕,上山困难的缘故,这使他的情绪发生很大的波动。

5

黄昏以后,两位下田的妇女回家了,然后有一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便餐为马扩接风。除了马政不能回来,马家全家的成员都在这儿了。这次接风便餐,也算得是一个小小的合家欢。

两年前,马政跟随小种经略相公的大军西撤,他仍在种师中麾下任参谋之职。那次西撤,不问全军的意见如何,朝廷严旨督促,限日限时,宣抚司派员就地催发,看起来竟有押解充军的味道。从那以来,马政就没有回家到过保州,即使目前北方风云已紧,只要童贯卡住西军不让东调,马政就没有可能回家,而把种师中领导的这支强劲可用的秦凤军和许多熟谙边事、智勇可任的有用之材弃置闲散之地,不让参与对女真的战争,而把有危险的常胜军放在最重要的防地,自己又手忙脚乱地到处征发人马,增加实力,这是宣和朝廷的既定方针,谁也没有本事使他们改变这种方针。

合家欢由于马政的缺席,家长没有在场,再加上马扩对未来战争的预测,在马母和其他家庭成员的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大家共同的想法是过了今天,再要有这样一个即使家长缺席的合家欢宴,恐怕也是很难办到的了。

因此欢宴虽在进行,大家的心却“欢”不起来。随着几杯闷酒喝下去,每个人心里的阴影更加扩大,大家都想到未来的日子将更加难过了。这个刚强的军人世家,即使对未来的世变已有相当的精神准备,却仍未能完全排除担忧和感伤的成分。这原因是他们心里都有着一个创疤。丧失儿子、丈夫和父亲,那镂心剜肝的痛苦是不能轻易忘怀的,不过时间的浪涛把它们冲淡了,今天马扩带来新的战争将要爆发的消息,那好像是一支探针,刺进旧的创口中仍会流出新的鲜血。

然而,后事固然难测,现在的会聚毕竟是十分难得的,就是因为后会难期,今天的宴会就更足珍重了。大家还想到要照顾亸娘的健康和情绪,应该尽量开怀痛饮,制造欢乐的气氛以扭转局面,于是马母、马嫂先后举杯祝饮,为儿子和叔叔“洗尘”。

亨祖跟在奶奶和母亲后面,也给三叔敬了一大杯酒,还口齿清楚地说了两句祝词,祝三叔在战场上马到成功,旗开得胜,把金朝的大酋、二酋手到擒来,那时再来共饮凯旋之杯。他生怕说话不得体,说得不是时候,又因为金朝两个头子的名字拗口难记(他是想说粘罕和斡离不),说错了又要受叔叔的责备,因此别出心裁地创立二酋之称。他说着这些祝词的时候,把脸涨得通红。不过他相信自己的话并非溢美,当今之世,除了叔叔以外,谁也不配立这两件大功。在侄儿的心目中,叔叔的形象高不可攀。

马扩含笑领了侄儿这一杯,说出了粘罕、斡离不的名字,还说金将阇母、娄室、窝里嗢、兀术都是枭雄之才,将来血沃中原,祸害未已,将为我之大患。他勖勉侄儿学好本领,将来在疆场上大显身手,把他几个一一拿来,然后用着郑重的语气说:“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这比报一家一姓之私仇,更为要紧得多。侄儿啊!今夜为叔的敬你这杯酒,你要牢牢记得为叔的这番话。”

“为国击贼,固我疆圉,为民除害,尽歼虎狼。”亨祖重复了叔叔的教训,把它们铭刻在心,然后连咳带呛地干了叔叔的这杯酒,再度陷入狂喜。

“亸儿虽说有喜,你三哥远道而来,今夜席上敬三哥一杯是少不得的。”马母转向亸娘,向她做出一个斟酒举杯的姿势,还给大家提醒,制造今夜的欢乐气氛,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