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7页)

这时遥遥相对的大内宣德门楼上也点起价值连城的琉璃灯、藕丝灯和裁锦无骨灯。这几种特制高级的灯都是两浙、福建等路的三司长官不惜工本,派人做了专程进贡朝廷,供朝廷“与民同乐”的。其中琉璃灯,据说是用玛瑙和紫石英捣成粉屑,煮成糊状,再加上香料,反复捏合而成。福建南剑州一州三个月的田赋收入,刚够制作和进贡这对琉璃灯。它们点燃起来,挂在琼楼玉宇的最高处,晶莹透明,宛如凭空升起两轮人造的明月。

用金银珠玉穿成的流苏坠穗,也挂在宣德楼的四角,微风一过,敲金振玉,仿佛从天上蕊珠宫阙飘来一阕阕仙乐。

这时坐在丰乐楼上的官员们,仰看碧空中三轮皓月正在万顷琼田中相互争辉,俯瞰一片融融泄泄的灯光把整个东京城罩上一层银色和金黄色的光彩,再看到楼底下的群氓熙来攘往的太平景象,真有飘飘欲仙之感。

蕊珠宫里的仙姝不一定有缘相逢,人间的仙姝,却是随时可以邂逅的,不过会仙也要那块腰牌。当时除了丰乐楼、长庆楼等几家高级酒楼之外,官儿们平日最喜欢溜达到东鸡儿巷、西鸡儿巷(东京人有意把它们叫成姊儿巷)一带去“会仙”,那里真是群仙萃荟、粉黛满目的洞天胜处。名噪一时的歌伎崔念月、赵元奴都住在东姊儿巷。她俩住在贴邻,却是各立门户,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她俩的见面,只限于在第三者的应酬场合中。奇怪的是,当她们见面时,是一对亲密的姊妹,嘘寒问暖,轻言蜜语,彼此同病相怜,友谊并不虚假。但这并不妨碍她俩争胜斗妍,同行相嫉。她们在背地里总是打听另一个最近新添置的头面衣饰、布置陈设,以及在笙歌弦乐、饮食酒肴方面翻出了什么新花样。当对方超过自己,就一定千方百计地要学习、模仿、竞赛,直到胜过对方为止。同样的命运和同样的身世,使得她们彼此爱怜起来,同样的职业和同等的地位,又使她们彼此嫉妒、彼此竞胜,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姊妹花。

不用说,她俩对于当朝权贵、文武大员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她们的两扇乌漆大门是用吸铁石制作的,权贵们的铁靴子一经走过这里,就不能不被吸进去。

成为东京人民憎恨对象的高俅是这里的常客。高俅出身于东京的破落户,多年在街坊混日子,后来当王晋卿驸马的听差,遭际官家,扶摇直上,一直做到太尉、殿前司都指挥使,成为合朝最高的军事长官。高俅的一生都和东、西姊儿巷结下不解之缘。不同的只是,前半生他在这里鬼混,给鸨母、角妓当些杂差(东京街坊中,像他这样的混混儿,何止成百上千);后半生他做了大官,却成为这里的阔客(一个街坊的混混儿要爬到太尉这样高的地位,需要无数偶然因素凑合起来才行)。他时常左脚刚跨出赵元奴的门,右脚就跨进崔念月的门,用来平衡两人之间的均势。

官儿们到相好的歌伎行馆、勾栏曲榭中去寻欢作乐、饮酒买笑或者把歌伎请到外面去奉觞劝杯、歌舞侑酒,这不但不需要躲躲闪闪,反而成为相互追逐、相互夸耀的风流韵事。那些既要到行馆中去寻开心,又怕别人指摘,掩掩盖盖、藏头露尾的初出茅庐的官儿,才是十足的蠢汉哩!

从政和、重和、宣和以来,东京社会中忽然流行起一个“韵”字。漂亮的妇人被称为“韵致”,新奇的服装被称为“韵缬”,美好的果品被称为“韵梅”,后来发展到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非用一个“韵”字来形容它不可。韵天韵地、韵人韵事,无一而不韵。这个新兴的“韵”宇,风靡全城,骎骎乎大有代替祖辈相传的“有巴”一词之势。甚至太宰王黼奉敕撰写的《明节贵妃墓忘》一文中也用了“六宫称之为韵”一句,明节贵妃就是官家宠爱的安妃刘氏。想当年,蔡京曾受召见,从她手中接过一杯御赐的酒,在他的进御诗中受宠若惊地写道:“玉真轩里见安妃。”如今这篇墓志不是敕令蔡京撰写,而让王黼主稿,自然要引起他的怨恨。他的一派人抓住这个把柄,大肆攻击王黼不该把这个市井俗字写入碑版文章,亵渎宫闱。其实蔡京的一派人自己也曾用这个字。派系攻击是排除自我的,只要抓到对方的辫子,哪管自己头上也长着同样的辫子。没想到官家本人也喜欢这个市井俗字,王黼的这句,可能出自官家的授意或修改,他引经据典地为它辩解,还责令攻击者回答:“何俗之有?”

当这个韵字风行全城之时,各式各样的人对它有各式各样的理解。有人简单地认为只要穿上一身奇装怪服、招摇过市就算是“韵”了;有人进一步地认为一定要做到风流倜傥、不拘泥于礼俗才算是“韵”;又有人认为这样的理解未免太放肆了,韵是高华清雅的意思,要有高级的品位,才谈得到一个“韵”字,到歌肆行馆去固然是风流绝俗,并且已成为一时风尚,但要高雅一点,最好还是在自己的宅第里,置酒高会,邀请一些贵胄世家、文人学士,自然也免不了有些清客、帮闲相陪,谈论古今诗文,即席吟诗作赋,兴会所至,随手填两首小词,这才是真正的风流韵事。当然宴会也不能风雅到枯燥无味的地步,凡事都有个程序,风雅一番以后,大家酒酣耳热,形骸俱忘,这时光主人家才端出自家精心培养的一批家妓出来享客,使宴会进入最高潮。

家妓们的风度打扮,按照高级贵族的标准,也称得上是十分“韵致”的。

她们梳一个当时最流行的朝天髻,穿一件织成“心”字图纹的合欢襦,系一条百褶凌波裙,踏一双用红白双色罗缎交错缝制的高帮凤头鞋。这种双色凤头鞋,当时称为“错到底”,叫不出它的名色,就算不得是熟悉东京行情的人。

家妓们娉娉婷婷地走到筵席前面,用一个媚笑劝嘉宾们干了门前杯,替他们斟上一巡热酒,然后轻敲檀板,慢启朱唇,用着滞人的、有时是慢得不能再慢的延长音唱个周学士的《意难忘》:

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

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檐露滴,竹风凉,拚剧饮淋浪。

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

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

些个事,恼人肠。

试说与何妨?

又恐伊:

寻消听息,瘦减容光。

家妓们特别喜欢唱这支曲子,因为它是她们生活的写照,道出了她们的痛苦、心思、生涯和理想。她们唱到过拍时,多情地把星眼乱睃,希望在许多宾客之间发现一个真正的“知曲周郎”。如果真的碰到他了,她们真愿把自己的衷曲,倾箱倒箧地向他诉述。别瞧她们现在满身裹着绫罗,谁知道她们在赋税和债务的重重鞭挞下,被逼卖到这里来,当着主人和宾客的面强颜欢笑,背地里却是热泪暗注的苦况?可是她们哪里做得了自己的主!慢说找不到这样一个周郎,就算找到了,自己的心里刚有一点根苗,他又像烟雾般地消逝了。她通过种种下层组织去打听他的消息,不知不觉间为他消瘦了,却还担忧那个幻想中的对象周郎也像她一般多情,为了寻访她而瘦减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