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狂飙歌(第6/9页)

 

鲍罗廷一直到1964年才恢复名誉。起因是中苏分裂。莫斯科为证明苏联长期以来一直关心中国革命,重新抬出了鲍罗廷。

 

1964年6月30日,鲍罗廷80岁诞辰。当年广州的同伴切列潘诺夫将军在《莫斯科真理报》里页上发表文章:《一个列宁主义的革命者》,旁边附有一张鲍罗廷在中国拍的照片。结尾处说:“1949年2月,在斯大林搞个人崇拜期间,M.M.鲍罗廷开始遭受迫害,并于1951年去世。现在,党已为他恢复了名誉。”

 

因为中国,他失掉了名誉。又因为中国,他恢复了名誉。

 

鲍罗廷曾经有过许多头衔,许多化名;参加过许多组织,经历过许多风浪。活着的时候有人请他讲讲传奇经历,他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是在冰天雪地里出生的……在阳光下长大,不是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当鲍罗廷回国去搞木材和造纸的时候,陈独秀在国内成了托派领袖。他1932年10月在上海被捕,国民党江苏省高等法院审讯他,名律师章士钊自告奋勇为他辩护。为不致罪,章士钊说陈独秀是三民主义的信徒,议会政治的政客,组织托派也为反共等;章士钊辩护词未完,陈独秀拍案而起:“章律师之辩护,全系个人之意见,至本人之政治主张,应以本人文件为根据。”

 

他所说的“本人文件”,即审讯前两个月写好的《陈独秀自撰辩诉状》:

 

“予行年五十有五矣,弱冠以来,反抗清帝,反抗北洋军阀,反抗封建思想,反抗帝国主义,奔走呼号,以谋改造中国者,于今三十余年。前半期,即五四以前的运动,专在知识分子方面;后半期,乃转向工农劳苦人民方面。盖以大战后,世界革命大势及国内状况所昭示,使予不得不有此转变也。”

 

“唯有最受压迫最革命的工农劳苦人民与全世界反帝国主义反军阀官僚的无产阶级势力,联合一气,以革命怒潮,对外排除帝国主义之宰割,对内扫荡军阀官僚之压迫;然后中国的民族解放,国家独立与统一,发展经济,提高一般人民的生活,始可得而期。工农劳苦人民解放斗争,与中国民族解放斗争,势已合流并进,而不可分离。此即予五四运动以后开始组织中国共产党之原因也。”

 

陈独秀的老朋友、国民党元老柏烈武(柏文蔚)后来对陈松年说:“你父亲老了还是那个脾气,想当英雄豪杰,好多朋友想在法庭上帮他忙也帮不上。给他改供词,他还要改正过来。”

 

陈独秀1942年5月病逝于四川江津。

 

死前贫病交加,但风骨不改。已是国民党官僚的当年北大学人罗家伦、傅斯年亲自上门给他送钱,他不要,说:“你们做你们的大官,发你们的大财,我不要你们的救济。”弄得二人十分尴尬。国民党交通部长、当年在北大教德文的朱家骅赠他5000元支票一张,他拒之。朱托张国焘转赠,又拒之。张国焘再托郑学稼寄赠,还是不收。他在江津住两间厢房,上无天花板,下是潮湿的泥地;遇大雨满屋是水。屋内仅有两架木床,一张书桌,几条凳子和几个装满书籍的箱子。

 

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一幅岳飞写的4个大字的拓片:“还我河山”。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盖棺论定”。一个人死了,装进棺材钉住,他的历史便完结了。既不会爬出来为将来增添什么,也不可能把过去再减少一点儿,可以对其一生功过是非作评定了。

 

这也是理想。凡在历史上发生过重大影响的人物,往往在“盖棺”很久之后,人们仍在对他争论不休。陈独秀就是这样的人。他最先鼓吹革命,后来又走上另一条道路。中国的大革命为什么失败,他犯了什么错误,负有怎样的责任,中国社会究竟是怎样的性质,中国革命究竟是怎样的性质,中国革命到底应该怎样革法……他以不惑的气概迎接这个世界,又带着一个又一个不解之思索,离开了这个世界。

 

陈独秀生前说:“我愿意说极正确的话,也愿意说极错误的话,绝对不愿意说不错又不对的话。”

 

文化大革命中,因墓碑早毁,四周杂草丛生莫辨,使他免受了如瞿秋白墓地那样掘骨扬灰之灾。1979年开始重新评价陈独秀。中共中央批准安庆市政府拨款重修陈独秀墓地。

 

时代不一样了。陈独秀的墓碑上,既没有极正确的话,也没有极错误的话,更没有不错又不对的话。简朴的碑石正面只有5个大字:陈独秀之墓。碑石背面记载生卒年代:一八七九年十月九日至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七日。

 

这位中国一代青年学子的思想启蒙者、向旧营垒冲锋陷阵的英勇斗士,随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滔滔江流,最终回归到了自己的出生地。

 

1946年4月7日,重庆八路军办事处向延安拍发电报:博古、王若飞、叶挺、邓发于4月8日上午飞往延安。

 

4月8日下午1时,毛泽东、朱德、任弼时、林伯渠等陆续来到机场迎接。天空阴云密布,又下起了细雨。传来了飞机声,但又逐渐远去了。一直等到下午4时,失望且不安的人们才逐渐离去。

 

第二天,晋西北兴县村民上山打柴,才发现摔毁的飞机机身及遇难者的尸体。随后赶来的人们,在现场找到了博古的印章。这位24岁出任中共临时中央总负责人的博古,不到42岁便完结了自己生命的全程。

 

公祭大会上,由康生代表中共中央宣读祭文:“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从最年轻的时候,就勇敢地投入中国人民民族斗争和民主斗争的行列”;“你们为了人民的自由,自愿选择了极端自我牺牲的道路,你们做了光荣的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和战友”;“亲爱的同志们!我们永远记得你们为什么牺牲”。

 

郭沫若则在《新华日报》发表一首悼念博古的自由体长诗,其中有一句:“我听见鸱鸪的叫声,说是‘秦邦宪死于秦’。”

 

1956年1月,王明以治病为由起程赴莫斯科,从此再未回国。行前曾写信给中共中央,要求解除他的中央委员职务,“等我的病好到可以工作时,再由组织另行分配工作。”

 

他的病再也未好。所以再也无须组织另行分配。

 

他死前写有一篇《非不为也,是不能!》:“我而今只剩下个有翅难展的多病之身,但还留有腾空奋斗的战士之心。不过,我只能:在好长的时间里,吟咏出若干首述怀诗句,在好长的岁月里,倾吐出几篇反毛论文。而且这我还只能躺在床上口讲,写和译还要靠全家人。知我者说,我确是在战斗到最后的时刻。不知我者说,我真是个天下少见的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