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精神千秋万古不灭(第4/5页)

这道札子篇幅之长、论说之透彻、语言之激切,在李纲晚年都是十分罕见的。

他似乎是用尽了心力一搏!

但是,天心毕竟难挽回,大势去矣!李纲不聋不盲,知道高宗是“朽木不可雕也”,南宋偏安的局面再也没有机会改变了。

他这次自南昌回来,有一个现象很值得注意,那就是绝少作诗。《尚书· 尧典》云:“诗言志”。李纲平素热衷于作诗,以抒报国之志。即使在流放的三年多时间里,平均每年也有百余首之多。可是在绍兴八年和九年这两年中,李纲诗意阑珊,竟然只有寥寥几首。哀莫大于心死。

面对国家屈辱、暗淡的前景,李纲,心死了!

他看清楚了:这个国家的最上层,其喜怒悲乐与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及其千万百姓的命运,完全脱离了。他们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寄生物。国家或兴或亡,民生或苦或乐,是不在他们视野中的。

有一个庞大的体制在保护着这个寄生集团,令其放心安享尊荣。以一人之力,是无法与这个不合理的体制相抗衡的。

临歧路,路在何方?

唯有寄情风清白月罢了——“休问六朝兴废事,白萍红蓼正凝愁。千古一渔舟。”(李纲《望江南》词)

可是高宗还在惦记着这位功高名著的“渔翁”。绍兴九年二月,高宗又要临时用一用李纲了,任命他为荆湖南路安抚大使,兼知潭州。这个职务是湖北、湖南的地方最高长官。当时,湖北是抗金的战略要地,湖南是南宋重要的腹心地带,位置不可谓不重要。

但是李纲对高宗、对南宋的前景完全不抱任何希望了。在朝中,赵鼎因与张浚有矛盾,被秦桧钻了空子,被迫去职。一心投降的秦桧已完全掌控了朝政,主战派的种种理想,一切皆不可为了!

李纲耻于在此时去趟浑水,遂连上三章,以有病为由力辞。两个月后,高宗批下来,命李纲仍旧提举宫观,在家休养,不必去两湖任职了。

这年冬天,李纲的弟弟李维,从吏部员外郎升至秘书省,负责浙东有关事务。李维与哥哥分别已久,就借机向朝廷提出,请求去福建巡视,顺便见一下长兄。

兄弟见面,李纲在家中招待了弟弟近二十天,畅叙亲情。临别,李纲写了一首送行诗。此为李纲绝笔,此后,老人家再未动过笔墨。转年,也就是绍兴十年的正月十一日,高宗派了宦官徐珣,代表自己前来福建慰问李纲。

恰好也就在这几天,李纲的一位堂弟病逝。这位年纪很小的堂弟博学多识,李纲对他期待甚大,可惜入馆拜师后不久,不幸因病早逝。李纲痛惜不已,适逢上元节(正月十五日)举行祭奠,老人家抚案痛哭,偶感风寒,当天即病逝于苍山松风堂,终年五十八岁。

巨星其殒,山海共悲!

一代名臣在风雨如晦中,走完了既雄壮又苍凉的一生。

当年十二月,李纲棺椁葬于福州怀安县桐口大家山。

李纲的去世令高宗也很震动,他下诏追赠李纲少师,谥忠定。四年后,赠太保,七年后又赠太傅,位列三公,备极哀荣。

后世对李纲的评价,正面评价一直占主流地位。尤其《宋史》对他的评价极为中肯:

纲虽屡斥,忠诚不少贬,不以用舍为语默,若赤子之慕其母,怒呵犹噭噭焉挽其裳裾而从之。呜呼!中兴功业之不振,君子固归之天;若纲之心,其可谓非诸葛孔明之用心欤?

值得一提的是,在元代编成的《宋史》中,用了整整两卷的篇幅为李纲立传。《宋史》的编撰者中有很多人是理学家,他们把李纲比作诸葛亮,可见出其用心深矣!

李纲死后二十年,南宋的大思想家朱熹给予李纲以极高评价:“纲知有君父,而不知有身;知天下之安危,而不知身之有祸。虽以谗间窜斥,屡濒九死,而爱国爱君之志,终有不可夺者,可谓一世之伟人矣!”

就连李纲的对手金人也对他尊敬有加。据史载:“每使者至金,金人必问李纲、赵鼎安否?”

曾与李纲一度有嫌隙的张浚,在李纲死后,曾亲作挽诗云:

苍苍安可料,

旧德奄重泉。

痛为黎民惜,

谁扶大厦颠?

英风摩日月,

正气返山川。

丙午功勋在,(丙午即靖康元年)

丰碑万口传。

这首诗虽略逊文采,但可谓盖棺论定。

关于李纲的负面评价,也有当代论者提出,据《樵书》所记:“李纲私藏过于国帑。侍妾歌童,衣服饮食,极于美丽。每宴客设馔必至百品,遇出,则厨传数十担。”(见梅毅《刀锋上的文明》)

据我查证,《樵书》乃明代末年无名氏所撰野史笔记,其中收有一些南宋史料。这一则关于李纲的说法,其本源,出自南宋初大臣朱胜非的《秀水休闲录》。朱胜非是高宗当初大元帅府的“旧人”,为应天知府,又于建炎三年、绍兴二年两度为右相,后与秦桧不合,被罢废八年,寂寞而终。他的这部《秀水休闲录》是记载南宋初年政事的笔记,有一定的可信度。

但是,李纲即便是做官多年、家财甚富,又怎么可能“富可敌国”?南宋理宗时期的史馆校勘、工部侍郎李心传,就对此说甚为怀疑。他在《旧闻证误》一书中提出了质疑,认为李纲乃渡江后名相,“此所云殊不可解”。

我对朱胜非的这个说法也非常怀疑,可能是由于朱胜非与李纲不合,夸大其词而已。

李纲去世后四十六年,南宋淳熙十三年(1186),为表彰李纲功绩,南宋官方在福建邵武军建了李纲祠堂,位置就在当时的军学讲堂东,以激励士子效仿李纲。朱熹为这个祠堂撰写了《建祠碑记》。该祠堂于当代1984年重修,改为“李纲纪念馆”。

祠堂天井左右两侧,有两株宋代所植古桧柏,枝柯尤显苍劲。大殿门额上悬挂的是朱熹题匾“一世伟人”,两侧为朱熹所撰写楹联:“至策大猷,垂法戒于万世;孤忠伟节,奠宗社于三朝”。

正堂上有李纲坐像一尊,正气昂然。坐像两侧,是民族英雄林则徐撰写的对联:“进退一身关社稷,英灵千古镇湖山”。

英雄相惜,气节相传。百代风流,于今犹在!

关于李纲的故事,讲到这里,就该进入尾声了。

写一位英雄人物的传记,常会有这样的感觉:笔者仿佛与他一同悲、一同喜、一同走过惊心动魄的一生。

当走笔至此时,我感觉自己登上了一座巍巍高峰——在李纲告别人世的时候,他为整个民族留下的是一份无法估价的精神遗产。他在国难当头时,以一文臣之身,奋起登城,指挥杀敌,为南宋一朝的知识分子树起了“威武不能屈”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