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暗涌(第6/7页)

杨俊闻言一震,扭头盯着刘协,一时四目相对。虎头是杨平的小名,小时候杨俊就经常这么叫他。听到这一声熟悉的称呼,杨俊严峻如岩的神情终于松弛下来,肩膀低垂,任凭自己儿子搀起,朝着门口走去。

在这一刻,没有君臣,只有父子。这一对父子,还从来没走得这么贴近,这么亲切。刘协这时才发现,自己对杨俊这位“父亲”的爱,并不逊于对司马父子的感情。可惜之前因为种种隔阂,他从未与自己父亲认真地交流过,以致留给他们互相了解的时间,只剩下这短短的几步。

两人在无言中慢慢踱到了门口。刘协恋恋不舍地把他的胳膊松开,杨俊迈出门槛,转身跪倒在地,叩谢天恩。这里是司空府,曹氏耳目到处都是,如果看到当今天子居然执晚辈礼亲自送杨俊出来,会引发大乱子。

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父子之情,到此为止了。

“朕要去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刘协故意提高声音,吩咐冷寿光去取外袍来,他想陪父亲多走一段路。

伏寿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明明在数天之前,这位假刘协还懦弱而幼稚地试图逃避,而现在自己似乎都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了。

许都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准确地说,是中原发生了一件大事。

位于许都的朝廷发布了一份诏书。诏书中说前车骑将军董承意图谋反,遭到了可耻的失败。天子仁慈,不忍杀戮,让董承自承其罪,押返原籍闭门自省。可是他在离开许都的半路,却被袁绍强行请去南皮。因此天子下诏责问袁绍,要求他尽快来许都解释。

这份诏书的正本被送去了南皮,抄本则被分送至各地郡县。

紧接着,董承死于袁绍军中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一时天下议论纷纷。

只要是稍微有些政治头脑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董承之乱绝对不只这么简单,袁绍也不可能前往许都请罪。这份文采斐然的制文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内情。许都在这时候抛出这么一份东西,只有一个目的:这是袁、曹再次开战的明确信号。

但董承死于袁绍领内,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天下人在感叹曹操对待政敌的大度同时,无不对袁绍的行为充满疑惑。要知道,袁家累世食汉禄,四世三公,袁绍本人还是朝廷的骠骑大将军。这种明确对抗朝廷的行为,多少会造成领内士族与部队思想上的混乱——无视皇权是一回事,与皇权对抗是另外一回事,汉家天子数百年来的余威,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从人们心中消除的。

一些小规模的叛乱相继在青州、幽州等地爆发,并州的大族们也表现暧昧,只有冀州还勉强保持着平静。袁绍潜在的一些盟友和敌人,纷纷来信询问详情。袁氏在舆论上很快陷入了被动。

对此袁绍非常恼火,他是个非常注重声誉的人,被这么兜头一桶脏水泼下来,心情实在是糟透了。名满天下的袁氏望族,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戳过脊梁骨?袁绍为此甚至推迟了进军,发誓一定要彻查此事。

到底是谁的责任?要么是沮授,要么是淳于琼,两者必居其一。

董承的尸体此时摆放在石洞里的一块大青石板上,袁绍、沮授、郭图以及淳于琼围在旁边,他们神色各异,但有两种共同的表情:厌恶以及震骇。

蜚先生手中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勾刀与抓钩,有条不紊地剖开董承的肚皮,钩出一堆散发着浓郁血腥的内脏,一一放在烛光下查验,不时还用舌头去舔一舔。他的双手和前襟沾满了血和汁液,唯一露出外面的红眼闪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匠人在一截上好的木料上雕花。

在石洞里的人都是见惯了杀戮的,对血与尸体并不陌生。可当他们见到蜚先生这种极端冷静而精准的解尸之法,却从魂魄深处感到一丝颤栗——杀死一个人是一回事,把一个人完整地分解开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蜚先生用了一个时辰时间,才停下手中的动作。董承的心、肝、肾、脾、胃、肠等脏器整齐地排列在石板前,只剩下一具腹腔空空的车骑将军横卧在石板上,如同一口被山贼搬空了的木箱。据说蜚先生曾经师从名医华佗,从他的解剖手法来看,这个传言很有根据。

在这一个时辰里,即使是最无耐心的袁绍,也只是安静地旁观着,不敢打断。直到蜚先生把双手擦干净,袁绍才问道:“蜚先生,查勘得如何了?”

“董将军是中毒而死,而且中毒时间是在两到三日之内。”

听到这个论断,旁边的沮授长出一口气。

两到三日之前,淳于琼还带着董承在曹军控制区内逃亡,无论如何,这笔账是算不到自己头上了。

“仲简,这是怎么回事?”袁绍冷冷地望着淳于琼。淳于琼懊恼地抓了抓头皮,不知该怎么辩解才好。这让郭图很是着急。如果淳于琼受到叱责,沮授的影响力会进一步扩大,他们这些非河北派系的人处境会更加艰难。

沮授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我想将军应该是无辜的,下毒的是他麾下的内奸。”

这个指控就更严厉了,明摆着说淳于琼治军失察。淳于琼皱着眉头道:“我的部下都是多年跟随我的,他们的忠诚无可置疑。”沮授冷笑道:“那董将军身上的毒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他自己不成?”

这时候,蜚先生开口说了第二句话:“我适才尝过了他的脏器,有淡淡的丁香味道。这是一种延时之毒,叫噎鸣。初服并无效果,要等上一段时间以后,毒才会侵入五脏六腑,致人死地。至于延迟的时间,可以靠下药轻重来调节。”

“能精确到多少?”郭图问。

“若是我来调配,叫你三更死,绝不会四更亡。”蜚先生平静地回答。

郭图又追问道:“那么曹营之中,有谁能做到和先生一样高明呢?”

蜚先生的独眼猝然变红了许多:“自然是我那个亲爱的师弟郭奉孝了。”

是言一出,周围几个人表情都变了变。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蜚先生承认与郭嘉的关系,两个人居然是同学,而且同在华佗门下。

郭图立刻站出来:“主公,若蜚先生所言非虚,那么董承暴毙一事,恐怕是郭嘉的阴谋。”沮授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变得极其难看。

郭嘉的手段,谁都知道。有他参与,那么整个事件就从一个意外变成一个充满危险气息的圈套。如果董承半路意外暴死,那是淳于琼执行不力;如果整个事件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那就是沮授见事不明了。

沮授嘶哑着嗓子辩解道:“主公,郭大人这番话,实在有些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