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安五年:有雪(第5/6页)

她半步在门外,半步在门内,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进退。雪花飘落在烛台四周,一部分被微弱的烛火融化,但更多的继续汹涌扑来。唐姬踌躇了一下,一边抬起手遮挡在烛台顶上,以免烛光被雪花熄灭,一边朝着王服走了几步,木屐在雪地里留下浅浅的一行足印。

王服望着自己梦萦魂牵的女子,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既然无路可走,那么死前看着她,也是一种解脱。

“保护唐夫人!”

后头的追兵已经赶到,散开成一片扇形靠拢过来。王服抓紧了最后的时间,挣扎着从冰雪里站起来,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朝她刺去。

唐姬的反应十分迅速,她一手捏住刺来的刀刃,一手按在王服手腕上发力,瞬间让匕首调转方向。这一招拆卸正是王服在长安教她的,她熟极而流,眼下自然而然地便用出来了。匕首刚被调转,王服手臂一振,刺入自己胸中。唐姬“啊”了一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挡。

王服拼尽最后的力气嗫嚅道:“瑛子,保重……”

“对不起。”唐姬小声道。

这个回答出乎王服的意料,他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试图去分辨唐姬话中的含义。可是他嘴唇只嚅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再次出声,身体朝前倒去,正好把匕首的握柄塞入唐姬手里。在追击者的方向来看,似乎是王服试图袭击唐姬,反被后者杀死。

“您没事吧?”负责追击的队官喘息着问道,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唐姬茫然地松开匕首,点点头。

“今日许都城内有反贼作乱,惊扰到夫人了,实在罪该万死。”队官恨恨地踢了一脚王服的尸体。唐姬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蹲下身子,举着烛台去看王服的面孔,死者似乎还保留着临死前那一瞬间的惊讶。

“这里还有一个女人!”一名士兵忽然大喊道。

队官和唐姬同时转过头去,看到董妃正靠在井阑,双目平静地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似乎在寻找什么。队官吩咐士兵闪开,恭谨地单腿跪在地上:“叛乱已定,请贵人尽快回府。”

董妃没有回答。唐姬耸耸鼻子,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她猛然想到什么,再去看董妃,一下子呆住了。董妃坐着的地面附近,薄薄的一层积雪已被殷红的血水化开。源源不断的鲜血正从她下身飞速涌出来,在这雪中冒着热气,如同魂魄被一丝一缕地从身体里抽走、飘散。

“快把她搀进去!”唐姬大声道。士兵们有些惊慌,顾不得吉利不吉利,手忙脚乱地把董妃抬起来,朝屋子里抬去。进了屋子,唐姬让他们把董妃平躺着放在床上,臀部垫起枕头,以缓解崩漏的速度,然后对队官吼道:“快,快让你的人去找稳婆和医师!”

“这不行。”队官摇了摇头,用身体挡在门口。

唐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这可是怀着龙种的妃子!”

“她也是叛贼董承的女儿。”队官回答,他这么说的时候,年轻的脸庞浮现出几丝不忍和无奈。“我有命令在身,请夫人理解。”他羞愧地比了个手势。

唐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董妃既是天子的妃子,又是叛贼的女儿,这样一个棘手而矛盾的人物,杀不能杀,留不能留,无论怎么处置都会引发物议,还会给其他诸侯落下口实。上头那些大人物,想必已经给追击者下达了命令,希望董妃能够以一种意外而自然的方式避免麻烦。

眼下显然就是一种最理想的状况。

唐姬冷冷道:“所以你们就打算看着她死去?”队官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摘下铁盔,把它夹在腋窝下,挺直胸膛站在原地,面色涨得通红,但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告诉我你的名字。一个坐视皇妃死亡而无动于衷的人,总要有人记住才行。”唐姬道。

“容城,孙礼。”队官犹豫了一下,大声报出了自己的籍贯与名字。

唐姬不再理睬他,转身去看董妃的状况。孕妇的情况非常糟糕,血崩愈发严重,整个床榻已被污损成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董妃的脸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急遽变得苍白,整个人几乎陷入昏迷。

她本该拥有美好的人生,享尽荣华富贵,享受丈夫的宠爱,说不定还可以母凭子贵,成为一代太后。可现在的她只能躺在床上,孤独而痛苦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她的周围都是宣誓要效忠汉室的臣子,却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就这样放任她与自己的孩子死去。

董妃四肢忽然抽搐了一下,她的右手向半空中伸去,仿佛要抓住什么。她的嘴唇微微翕张,似有遗言要说,唐姬急忙俯身侧耳去听,却发现那孱弱已极的声音,竟是一首歌谣:

“草蟋蟀,披黄带,日头东升,贵人西来……西来……”

声音渐渐变弱,直至不可闻。唐姬站起身来,平静地对孙礼道:“你们的任务完成了,都给我滚出去。”

孙礼上前探了探董妃的鼻息,深深鞠了一躬,把铁盔重新戴在头上,带着部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唐姬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屋外停顿片刻,然后传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他们在拖动王服的尸体,忍不住泪如泉涌。

荀彧从司空府一离开,就立刻到了许都卫,要听取最新进展。他答应让满宠放手来干,但心中始终不够踏实。尤其是一想到皇帝刚才对着贾诩的愤怒神情,让荀彧内心深处生出一丝复杂的愧疚。他如此匆忙地赶来许都卫,未尝不是为了能用诸多琐事压抑住这种软弱情绪。

“现在许都的情势,已然平靖无虞。”

满宠向荀彧一字一句地汇报,语调平常,甚至还带着些许的遗憾。经历了大半夜的折腾,他非但不疲惫,反而双目神采奕奕,仿佛参加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围猎。昨夜的钩心斗角与杀戮,简直就是滋养毒花的肥美养料。

“主事者呢?”荀彧最关心这个。

“种辑、吴硕、王服三人伏诛,车骑将军下狱,协从人等或擒或杀,无一漏网。”

“董妃如何?”

满宠难得地停顿了一下:“已死。”

荀彧呆了呆,语气里多了一分恼怒:“她是大汉天子的妃子,孕有龙种,你们怎么敢……”

满宠道:“是董承同谋王服,他意图挟持皇妃潜逃,我军追及将其击毙。可惜皇妃受惊太大,以致崩漏过甚,药石罔效。”听到“罔效”二字,荀彧的右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盯着满宠的双眼道:“你确定这是一次意外?没隐藏别的东西?”

“故弘农王刘辩之妻唐夫人可为证人。她目击到了一切。”

荀彧重新坐了回去。他对于满宠的话将信将疑,但又无可奈何。无论是朝职还是幕职,荀彧都是满宠的上级。可荀彧知道,满宠真正的主官,是在一个叫做靖安曹的地方,而这个曹与其他曹不同,最高长官不叫曹掾,而叫做军师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