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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泽说:“你提的这些问题,确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日后如有时间,对于你的高论,我愿洗耳恭听。现在我只说一点。我承认,大宋立国百年,弊政丛生,千疮百孔,的确是到了应当除旧布新之时。但除旧布新未必只有靠改朝换代,改朝换代也未必就一定能除旧布新。何况,眼下山河破碎黎民涂炭,社稷安危高于一切,这个大局不能不顾。因为我们抗金救国,不仅是为朝廷,更是为了百姓。”

方承道说:“为了百姓云云,听起来冠冕堂皇,或者说只是宗老伯的良好愿望,实则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把话说穿了,所谓国家者,就是摆在那里的一块土地,何人称霸其上,何人即为其主。而无论谁为其主,芸芸众生的犬马地位,在实质上不会有丝毫改变。其实所谓的救国,拯救的就是朝廷。所谓的国家大局,也无非就是朝廷利益。这个昏聩朝廷,在我的眼里狗屎不如,我又何苦去拼死拼活地去拯救它匡扶它?”

宗泽说:“照你这个说法,那任何叛国卖国行径都有理啦?难道你作为一名炎黄子孙,就没有一点捍卫民族尊严的责任和义务?”

方承道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义者不为不仁者死,智者不为暗主谋。”

宗泽说:“你这就是执迷不悟强词夺理了。目下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我劝你把胸襟放宽些,不要那么偏执狭隘。”

方承道说:“宗老伯此言差矣。我方承道并非胸襟狭隘之徒,我更不是在强词夺理。我看倒是宗老伯,应当早点想明白。”

宗泽说:“此言何意?你说清楚。”

方承道说:“很简单,一句话,纵使我等,包括你宗老伯,俱有救国救亡匡扶天下之心,到头来也必将是落个竹篮打水,而且下场会很不美妙。按说宗老伯对此不应心里没数,只是不愿正视这个现实,不愿将这层窗纸捅破。对不对?”

宗泽顿了一下,没有接茬。

方承道直视着宗泽,接着说:“倘宗老伯还嫌我说得含糊,我再补充两句。朝廷之意只在自保,根本无心顾及中原。却是有人欲借金人之手,消灭两河义军,以除心腹之患。两河军民与金军拼个两败俱伤,朝廷正可从中渔利。身处此状之中,抗金的胜算能有几何?纵然宗老伯鞠躬尽瘁,最终换来的结果,恐也无非只是昏君佞臣的猜忌中伤。那么,随之而来的又是什么,还用方某再多说吗?”

宗泽与方承道对视了片刻,点点头说:“不错,你说得不错,一针见血。不过,我想世间能看清这事的,应当不会只有你方承道一个人,这便足慰我心了。我这个人做事,首先讲究个问心无愧。只要我认为做得对做得值,我可以九死不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一种境界。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嘛。”

方承道微叹一声:“宗老伯风骨若此,那便唯望善自珍重了。”

宗泽说:“休要多扯老夫,现在是在说你。”

方承道淡然一笑:“遗憾的是,我与宗老伯的脾气差不多,凡事要么不做,要么不悔。况且我已自断悔路,所以只能辜负老伯的一片苦心了。”

宗泽问:“自断悔路,怎么讲?”

方承道说:“我亲自制定的规矩,凡入天正会者,叛变必诛,对我本人亦无例外。我若违背规矩,必将自食其果。”

宗泽说:“我可以对你妥善保护。”

方承道说:“可我若是那样偷生苟活,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宗泽闭目有顷,长发一叹:“既然如此,老夫也就不强人所难了。你曾对老夫手下留情,老夫亦不忍让你横尸刑场。然而你非寻常人物,老夫职责所在,却又不可能放虎归山。”

方承道说:“这个我懂,我不会让宗老伯为难。”

宗泽问:“你还有何嘱托?”

方承道说:“我的家眷与我所有的活动都毫无牵涉,拜托老伯莫作株连。”

宗泽说:“这你放心,只要他们安分守己,老夫保证令其安然无恙。”

方承道起身对宗泽深深一揖:“如此晚生感激不尽。”

当夜,方承道服毒自尽于牢中。

经仵作验查,其所服毒药是预缝在衣襟里的。那毒粉乃是由乌头、巴豆、砒霜、朱砂、钩吻等多种剧毒及麻醉药品配伍制成,服之可于顷刻间殒命,但基本不会感觉到什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