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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泽随即正色回应,首级绝对无诈,只是本留守要将它亲交王总头领,现在便可以交。如若诸位有疑,请予当场验查。说着,以目示意甘云。甘云便将斜挎在身上的一个包袱解下,从中取出一个木匣,双手捧着走上去,放到了王子善面前的条案上。

王子善打开匣盖略作审视,面带困惑地发问,既是首级无诈,为何方才不交?

“盖因此非一颗寻常头颅,”宗泽肃然作答,他要的就是王子善的这一问,“我认为它理应得到应有的尊重。”

“宗留守此言何意?”王子善听着这话不对味,面色不禁一变。在座的义军诸将,亦皆举目紧紧地盯住宗泽,厅房里的空气似乎突然凝滞起来。简师元面对此状兀自暗喜,却不知这正是宗泽刻意要制造的效果。

“王总头领和各位好汉莫急,且容本留守把话说完。”宗泽从容地环视众人,沉声出言,“坦言奉告诸位,此番前来会谈,我原本就没想带裴将军的首级。这不是我宗泽没有诚意,而是因裴将军罪不当诛。诚然,裴将军对青龙岗冲突处置不当,犯有严重过错。然究其事之起因,却绝不在裴将军身上。诸位可以说这是我宗泽的一面之词,但将挑衅罪名一股脑儿加之于禁军将士,是不是也是一面之词?既然双方各执一词,那便须由事实说话。青龙岗一事,当局者颇众,只要稍加质对,事实不难廓清。而在未经双方共同认定肇事首犯之前,必要本留守先斩裴将军,却是何理之有?裴将军曾在抗金战场上杀敌数百,负伤十余处,九死一生,战功累累。换作王总头领,或者是在座的诸位,试问,对这样一员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勇将,能不论情由便轻率问斩吗?所以,无论是何人以何种后果相逼相胁,裴将军之首我亦绝不能擅取。但是——”宗泽稍稍一顿,语音中注满了悲怆,“当裴将军得知了临风寨的谈判条件,竟是自己将这颗头颅献了出来。裴将军没有留下一字遗言,但是他的心意,我能理会。”说到此处,两行老泪禁不住从宗泽的眼角渗出,“这便是我一定要将首级亲交王总头领的缘由。我必须在交付首级的同时,将这颗首级的来历当面向王总头领讲清。我希望裴将军的这一腔热血不至于空抛。我想,如果裴将军在天之灵,能看到他以一己之死,换来大家捐弃前嫌携手抗金的大好局面,他必定会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谈判中的第一个重要转折,就是出现在宗泽的这番话后。

如何打消义军的戒心和敌意,是这场谈判的最大难点。宗泽原本只能凭借摆事实讲道理去说服王子善,那将要进行十分艰难的舌战。且因手头证据不足,成效颇难把握。而裴大庆的慷慨捐躯,则为宗泽力攻克难关增加了一枚很有分量的砝码。

宗泽深知,天下绿林,皆极推崇一个“义”字。这些人对于敢于舍生取义者,无论是敌是友,先自敬佩三分。因此他决定将陈述裴大庆之捐躯壮举,作为一个重要步骤推出。他坚持要当面向王子善交付首级,就是为了力显其效。

从现场的情形看,宗泽感到事情正如所料。虽然听过他的表述,一时无人做出明显反应,但从那一片哑然中,不难看出,包括王子善在内的多数在座者,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震动。而方才那种冷峻生硬的会场气氛,亦在这种心理变化的影响下产生了松动。

这个预期效果的实现,令宗泽心里踏实了不少。他估计在下面的会谈中,让王子善耐心听取解释和规劝,应当是容易多了。

第二个转折更是帮了宗泽的大忙。不过它却并非出自谁的事先谋划,对于所有的谈判者,那都是个绝对的意外。

当时简师元因见王子善等面对裴大庆的首级露出感叹之色,心下便生忐忑。他不能不佩服宗泽端的是手段老辣,凭着一颗人头,居然做出了如此文章。再让宗泽继续鼓噪,主动权显然便要被其夺去。他期待有人能及时出面予以质诘,可惜没有。他只得再次领先发难,冷笑着讥讽,宗留守这个故事倒是编得悲壮动人,可是谁能证明,裴大庆不是畏罪自杀?说什么慷慨就义,标榜得也太邪乎。

这时一直未曾出声的周虎旺开口了。他说简头领这话在兄弟看来是有些过分了,若宗留守认为其罪不当斩,裴将军何须畏罪自杀。依我说,既然大家坐在一起会谈,还是应当相互信任才是。

简师元道相互信任也得有个条件。倘或其意在于诱骗我等解甲缴械,以便就地剿除,我等也要与其相互信任吗?周虎旺针锋相对地顶上一句,简头领此言何据?简师元做出理直气壮之态,昂然宣称根据当然是有,明眼人一看便知,从草关镇到青龙岗,禁军一再无事生非,就是为剿灭义军在制造借口。周虎旺道这只是简头领妄自疑心,据兄弟所知,青龙岗冲突实因刘天宝部袭劫禁军粮草而起,而草关镇事件系何人所为,目下并无定论。以此对宗留守前来谈判的意图妄加猜疑,恐是十分不妥。

听两人这么一争执,其他的义军头领亦开始七嘴八舌各抒己见。由于见解不同莫衷一是,场面就混乱起来。

王子善见一场谈判变成了自家人的内部争吵,觉得很扫颜面,乃大喝一声你们且都住嘴。然后对宗泽道,宗留守莫怪弟兄们心存猜忌,实在是有些事让我等看不明白。就算青龙岗冲突是刘天宝先动的手,可刘天宝好端端的为何要找你禁军的麻烦?你说草关镇事件是有人假冒禁军干的,那么为何其人要假冒禁军?假冒禁军者究竟是谁?你们又为何迟迟拿不出查证结果?宗留守难道不觉得其中的问题很大吗?这些问题说不清楚,我等又岂敢闭着眼睛与禁军互称手足?

宗泽点头肯定道,王总头领问得好,此中的问题的确很大。本留守今日前来,就是想与王总头领一起寻究它的答案。不过有些话在这个场合讲不大合适,本留守可否与王总头领单独一谈?

简师元一听宗泽提出这个要求,赶紧插言道,宗留守这话却又怪哉,竟有何言不能当众讲来?

王子善亦称,在座的头领均非外人,宗留守有话但讲不妨。有理走遍天下,还怕讲与人听吗?

宗泽见状,情知一时难以摆脱干扰,正暗自推敲下面该如何措辞,忽然从前院传来了一阵异常的骚动声。众人被那骚动声惊动,不知出了何事,皆引颈向外看去。唯有甘云只是稍稍动了动眸子,却用余光警惕地瞄住了简师元。通过倾听方才的言语交锋,他已判明,今日如生不测,其险不会来自王子善,而必是来自简师元。并且,在听到骚动声起时,他又敏锐地察觉到,简师元的神色与众不同。因此他果断地将自己的突击目标作了转换。至于宗泽的安全,因有周虎旺在座,他料想应是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