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2页)

话头扯回,接着说那日宗泽视察结束打道回府时遇上的一件事。

遇上那件事时,宗泽正沉浸在对未来战事的思考谋划中。上一回视察城防,便勾起了他对军费不足的深切忧虑,此番亦复如是。将朝廷拨来的银子全部拿去应付了城墙整修,其他地方的缺口又当如何填补?这个要命的难题不彻底解决,任凭他再多谋善战,也难做到稳操胜券。因此尽管他志在全力坚守汴京,却不能不作万一守不住的打算。

万一守不住怎么办?上回在大河涛声处,他问宗颖和甘云,两人的看法都是保存实力就地游击等待援军。他当时考虑也只有如此。但是今天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彼时如果金军又是倾巢出动,汴京确难固守。那么部队在不得不撤出城池后,是不是可以避实就虚,佯作败退遁逃状,却秘密地逆流而上,向北穿插,去端了他们的后方基地?

这个想法,正是因军费的短缺问题引发出来的。因为宗泽想到,连年战争,劳民伤财,我泱泱大宋尚且财政不支,彼区区夷虏又何尝不是国库枯竭。而金军之所以有能力一再长途远征,在很大程度上,倚仗的就是因财于敌、以战养战。既然金军可以这样做,我们为什么不能也打入其腹地,去夺取其物资给养?

对,如果任凭战火在我们的土地上蔓延,我们的家园肯定是要越打越烂,越打越穷。所以这个仗不能只在家门里边打,应当将战场推向敌后。进而从战略高度去看,反抗侵略的最有力手段,实则莫过于直接捣毁侵略者的老巢。这种韬略自古有之,在兵法上唤作釜底抽薪。

这个设想一冒头,立刻吸引了宗泽。他当然知道,以宋朝当前的国情和军力,要实现这种宏观的战略意图是痴心妄想。但是在战术上,这种打法却不无可行之处。倘若打得好,可成为扭转整个战局的一着妙棋。为了将来有可能采取这种打法,现在不妨做些必要的准备。

由此宗泽想到,应当着手组建一支精干的骑兵部队和一支快速运输队,以便在必要时,能够出其不意地插入敌后,夺取金军辎重,也来它个因财于敌。

如此这般地一路思考下来,不知不觉已走过州桥。那段后来令宗泽感叹不已的故事,便是发端于这个时候。

当时宗泽一行已行至府衙前街,宗泽还兀自在马背上思谋不已,却忽见前方街面上聚集着一些市民。接着有一个担任前卫的亲兵回马禀报,说有个民女跪在前面拦道,招引了不少围观者,向宗泽请示如何处置。

布衣草民当街阻拦官府要员属于滋事犯上,不是万般无奈,没人敢这样做。宗泽揣度那民女很可能是身衔奇冤。他对于百姓的告状之难深有感触并素怀同情,于是就离鞍下马,吩咐亲兵将那民女带到近前来,打算了解一下情由,酌情交与有司去处理。谁知问过之后方知,那民女拦驾不是要呈状诉冤,而居然是请求宗泽收留其进府安身。这样的事情宗泽还是头一回碰上。

那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衣衫破旧鬓发凌乱,但若细加端详,容貌却颇清俊。她自称名唤盈儿,是河北卫州人氏。由于在战乱中父母双亡家宅尽毁,只得与哥哥来汴京投亲。岂料到了汴京月余,不但亲戚没有找到,她与哥哥也走散了。如今她是身无分文孤苦伶仃,食宿无着走投无路。因闻宗泽大人乃百姓青天,心怀慈悲爱民如子,在无奈之下,她只得斗胆拦驾陈情,恳请宗泽大人将其收留进府为奴,恩赐三尺容身之地。言语之间她神色甚戚,说着说着便止不住地咽喉哽咽泪水涟涟。

宗泽听过盈儿的陈述甚悯其情,但起初无收其进府之意。宗泽不似别的官吏,上任时总要带着一大帮各式各样的私人雇员。除了少数几个用惯了的家仆之外,诸如幕僚、长随、师爷、侍役、书童、丫鬟之类,他一般很少使用。这次出任汴京留守,是要准备随时提兵征战的,身边的杂员多了更是累赘。因而在宗泽这里,后衙的一应事务,包括他的生活起居,基本上都是由亲兵来料理,这些人同时还兼着昼夜护卫之责,正好一举两得。收留一个女孩子混杂其间,既没必要也不方便。于是宗泽便让宗颖取几锭银子给她,接济其度日和寻亲之需。

谁知那盈儿面对送到眼前的银锭却没伸手去接。她只是欲言又止地怔了一刻,然后冲着宗泽磕了个头,便默默地起身要走。这个反常举动让宗泽感到诧异,他不禁开口唤住盈儿,问她既是饥寒交迫,为何不受接济。

盈儿见问,迟疑了一下,回身站下,幽幽地看了宗泽一眼,低头回道,似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漂泊异乡的孤女,每日里不知要遭到多少无端的纠缠欺辱,这种日子委实不堪忍受。既是宗泽大人不肯收留,民女也无意再忍辱含垢苟活于世,又何须破费大人的银两。

这话说得凄楚,让宗泽一时不知该用何言安慰。这时宗颖在旁动了恻隐之心,低声向宗泽进言,说后衙的张婆每日里要承担烧水煮饭浆洗清扫等许多杂务,真是有点忙不过来。看这姑娘还算伶俐,既是她一时无处容身,是否就权且让她给张婆做个帮手。

宗泽考虑那盈儿的境遇确实可怜,只施舍她几两银子确实是于事无补,听了宗颖的建议,觉得也无甚不可,就松下口来劝慰盈儿道,常言说天无绝人之路,你莫要因一时之困而想不开。念你眼下孤苦无依,本官可让你暂时进府做个帮工,同时帮你寻找一下失散的亲眷。

那盈儿闻言立刻又面对宗泽扑通跪下,感激万状地口称民女深谢宗大人救命之恩,以首触地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甘云基于他的警卫职责,本能地感到,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收容进府不甚妥当。在这种事情上,宗泽可以不予多虑,而他却不能掉以轻心。他正待悄悄提醒宗泽,却见宗泽已当众发话允其进府,也就未便再说什么。不过他总觉得这事有点别扭,因而不由得就对那盈儿暗自有了三分戒意。当然这份戒意的产生只是因其职责使然,谈不上有什么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