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2页)

一个老者摇头而叹,世道如此,无奈其何呀。买不起被褥,那就睡草席,买不起米面,那就吃秕糠呗。若是连秕糠也没得吃,便只有去讨饭了。除此之外,我等蝼蚁之辈还能怎的。

一个工匠就咬牙切齿地骂,娘的,还能怎的,还能去偷,去抢,正门不通就走旁门,总不能眼睁睁地坐着等死。一个儒士摆手道那可使不得,你没见宗留守惩办盗贼的那股狠劲吗?偷盗抢劫,让官府抓住,吃饭的家什就没了。那工匠一听这话怒火更盛,冷笑道,连饭都没得吃了,还留着吃饭的家什何用。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说不定老子还真就反了呢。

老者忙道这却乱说不得,让捕房细作听了去,少不得要吃官司。担夫在旁不屑地哼道,如今说这话的人多了去了,说两句话便抓,他官府抓得过来吗?那工匠亦气昂昂地接茬道,正是这话,将全城百姓都做反贼抓了,我看他宗留守还能不能在汴京待得住。

堂堂的皇城根下,居然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出言不逊,令宗颖和宿向荣都不禁闻之色变。宗泽听了,也是心头震荡。但他声色未动。自从将话题引起后,宗泽就没再多言,而是以听为主了。那工匠的话虽不中听,却是发自肺腑。宗泽所要听的,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真心话。那工匠的激愤情绪,他认为是有代表性的。

宗泽感到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他一面倾听着众人的交谈,一面在心里一阵阵地发沉。他倒不是担心这些人真的就会发动什么叛乱,一般来说,这等人没有那么大本事,充其量只是放几句狠话发泄一下而已。而且,越是动辄将“反他娘的”挂在嘴边上的人,越是未必会反。真正意欲谋反者,倒不会轻易地吐出那个“反”字。但是,被生活挤压得走投无路、对现实怀有强烈不满的人,却是很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这是宗泽最担心的。

而在回府途中所遇到的另一件事,则越发加重了宗泽之忧。

宗泽等人离开茶棚时,已近酉时。在外面盘桓了整整一天,宗颖怕宗泽过于劳累,早已吩咐甘云备了车来。宗泽这时也确已心神俱惫,便依着宗颖的安排上了马车。那件事便是当马车行至金龙庙附近时遇上的。

说起来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个唤作云可度的粮油商为其父做“喜寿”,即七十七岁大寿,包下了一座酒楼设宴请客,铺陈的排场比较大,天色未黑便搞得流光溢彩灯火辉煌,又雇了伎人班子在酒楼门前奏乐迎宾,吸引了不少观者。宗泽的马车因之在此受阻。当时宗泽在车上看到这个鼓乐齐鸣的喧闹场面,不知是何盛事,出于好奇,便让甘云派一个便衣亲兵前去打听了一下究竟。

莫说是在豪门云集的京城,就是在一座普通城镇,富户的此类酒宴也是司空见惯。宗泽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夫,按说对此应当不至于大惊小怪。但目下正值战乱频仍民生凋敝,恰恰方才又听过一些市民对物价高涨发作的满腔愤怨,目睹这种奢华场面,他便不由得生出了极大的反感。

一面是辛苦劳作终日难得维持温饱,一面却是花天酒地锦衣玉食一掷千金,这种贫富对比,委实是太鲜明太强烈。人之天性原本就是不患贫而患不均,此时此刻,这等场面,让食不果腹的寒士视之,焉得能心平气顺?宗泽向前望着,气恼地在心里骂道:“这厮恁地不识时务,如此火上浇油,无患自焚其身耶?”

贫富差距问题,并不是宗泽今天才认识到的一个问题。其实在他多年的从政生涯中,就一直在关注这个问题。在年轻时,宗泽曾有过均贫富的理想,但后来随着学识和阅历的增长,他发现那只是空想,不但历朝历代的君主做不到,那些高举着杀富济贫旗帜的造反者也同样做不到。贫富之分犹如万物之别,在大千世界中,是永远不可能被消除的。

但人间的贫富关系,与自然万物间的相互关系却有着很大的不同。自然万物按照天生的彼此相依的生存法则,可以自动形成奇妙的生态平衡。狮虎虽威,不犯蝼蚁。而人间的贫富差距却不可能自动地做到适可而止,其弱肉强食之状,要比自然界残酷得多。如不采用人为手段干预,必将导致血腥拼杀。所以,一个国家欲得长治久安,便不能忽视对贫富差距的强制调节,便不能不在控制两极分化程度上狠下功夫。在宗泽看来,官府的职能千条万条,最根本的就是这一条。这是奠定太平盛世的基础条件。如果这一条做不到,在承平时期,将会引起动乱;在动乱时期,则将导致亡国。

可是,这个道理固然不错,真正要施行相应的举措却是困难重重。因为富者总是期望更富,而有权制定纲纪的各级官员们又多与富户休戚与共,甘愿为了成全国家和民众利益而作茧自缚者十分罕见。纵使确有某个天下为公的掌权者,亦因孤掌难鸣而无法成事。此结并非死结,而竟致千年难解,其难点就在这里。宗泽从政半生,始终人微言轻,面对此状深感无能为力。后来赋闲在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就懒得再多想那些力所不及之事。

但他现在又重新出山,这个问题便又成了他必须面对的问题。

如今汴京位居抗金前哨,民心不安实为大患。当此非常时期,如果坐视贫富差距无限制地扩大,无异于有意地将百姓逼上梁山。而且,如果失去了广大民众的支持,单靠那区区几万禁军,又焉能挡得住豺狼铁蹄?宗泽暗忖,看来自己今日出来走这一趟是太有必要了,此事若不及时警惕抓紧解决,待到矛盾激化,百姓穷极生变,那局面收拾起来可就难了。

在车上宗泽就向宿向荣交代了任务。他让宿向荣带人再进一步进行市场调查,特别是对与民生关系最为密切的粮油、蔬菜、柴薪等商品的价格及其货源情况,一定要切实搞清。同时他指示宗颖,对京城里各行各业龙头商贾的经营盈亏以及税负、消费等状况,也要去做个摸底。总之要求他们,在今后的几日里,务必将城里的整体经济状况基本吃透,以便有司拿出合情合理的整顿对策。

然而,就在宗泽意图集中精力设法解决物价问题的时候,另有一桩大麻烦事,已在悄悄地候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