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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有两大特点,一是历史悠久;二是水系丰富。它最早成城是在春秋时期的郑孝公时代。该城起初名曰启封,后取开土封疆之意,改名开封。南北朝时东魏在此地设梁州。北周以其濒临汴水,改称汴州,是汴京之前名称。千年以来,此地多次易主,加之北宋九帝一百六十八年的着意经营,留下了大量的历史遗迹。

由于此地临近黄河,湖泊众多,水资源相当丰富。经历代开掘,便形成了一个由汴河、惠民河、广济河、金水河等运河组成的庞大水网。这些河流均蜿蜒穿城而过,使得汴京这座华夏古都,俨然成了一座摇曳生姿的水上城市,尝有“东方威尼斯”之称。而当时的西方名城威尼斯,其实人口尚不足十万,繁华程度远远难与汴京比肩。

水为万物之源。汴京之所以曾兴盛一时,与其当时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关系密切。水系的丰富不仅繁荣了汴京的经济,也滋养了汴京的景色。在这块土地上,千百年来自然形成或由人工营造的美妙景点星罗棋布不可胜数。享誉最盛者,有前八景与后八景之谓。前八景曰铁塔行云、金池过雨、州桥明月、大河涛声、繁台春晓、汴水秋风、隋堤烟柳、相国霜钟。后八景曰艮岳春云、夷山夕照、金梁晓月、资圣熏风、百冈冬雪、吹台秋雨、宴台瑞霭、牧苑新晴。这些景致或秀丽,或奇绝,或幽雅,或苍劲,皆各含其韵,独具风骚,装点得这座千年古城四季生辉,令四方游人乃至海外宾客莫不叹为观止。

这许多的名胜古迹,宗泽至今还不曾遍游。而在曾经游览过的去处中,最令他难忘的一处,便是现在要去的大河涛声。

汴河是被宋太祖称为“东都三带”的三条运河中水量最大流域最广的一条河流,其水主要来自黄河,是为全国交通动脉,每年经其从江南运至汴京的粮食可达七百万石。北宋翰林画师张择端所创作的那幅举世闻名的《清明上河图》,展现的就是承平年间汴河两岸的昌盛风貌。汴河从西水门入城,由西而东再折向东南,横贯整个城区。大河涛声的位置,就在河水流出内城后向东南方延伸的中途。

河多必然桥多,汴京不乏名桥。仅在这汴河之中段,就有十三座桥。其中最大的一座,建在东水门外七里处。其桥无柱,大跨度的桥身全部以巨木悬架,然而却能坚如磐石负重万钧。因其形体伟岸势若飞虹,故名为虹桥。大河涛声处也有一座桥,名唤土桥。不过那只是一座用青石条砌成的普通的无拱平桥。所以此地能够成为名胜,原因却不在桥,而是另有其故。

其故乃是水势之壮观。这汴河之水在内外城区的流淌状态,前后俱是比较平缓,唯独到了此处,不知出于何故,却骤然变得湍急起来。加之这里地形开阔天地相接,滚滚涛声澎湃激荡传之遐远,就形成了一种勇往直前之势。大梁名胜千百,声色唯此为壮,大河涛声遂得跻身京城名景之列。

令宗泽深感受用的,就是这种与滔滔黄河一脉相承的雄壮气势。三十多年前他进京赶考时,曾抽暇到此一游。当时他便被眼前那一派汹涌波涛所感染,一股不可名状的壮烈情怀在涛声的激荡中油然而生。他觉得那涛声富有灵性,似在与他交流着一种无人会意的心声。那种感受是他在游览其他名胜时从未产生过的,所以印象十分深刻。方才他在一路苦思的郁闷中,途经汴河南岸,不知怎的忽然产生了再去看看大河涛声之愿。而且这愿望来得很强烈,就似欲去会见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于是他便拨转马头,带着宗颖甘云等一行向这里奔来。

阔别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此刻,宗泽收缰立马伫立堤上,不禁想起白乐天的一首诗篇:“三十年前路,孤舟重往还。绕身新眷属,举目旧乡关。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啼襟与愁鬓,此日两成斑。”

是啊,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如今的汴河流水,涛声依旧,如今的汴河两岸,景色依然,然而脚下这块自夏商以来滋养了世代华夏儿女的土地,却已是山河破碎朝代更迭,繁华成梦盛世成烟。宗泽睹物生情抚今追昔,一时不禁思绪浩渺感念万端。

宗颖、甘云和那些亲兵们不知宗泽在想什么,不敢随意打扰,皆一声不响地随之立马堤岸,肃然听涛。斜阳西来,给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辉。远远望去,这彪人马与大河长堤浑然一体,宛如一组雄浑的铜雕。

按辔默立良久,宗泽从苍茫天际收回目光,回首示意宗颖、甘云拨马靠近他的身边,突然低声问了这样一句话:“你们说,金军复来,假如我们虽全力苦战仍难守住城池,当以何策应之?”宗颖是他的儿子,甘云是他的心腹,目前宗泽能够无话不谈的,在其左右只有这两个人。

宗颖听宗泽突发此问,先是吃了一惊:“父亲此言何意?”

“凡事预则立。此番镇守汴京,我们要力争最好的结果,但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啊。”宗颖明白了宗泽的意思。宗泽用兵作战,素重未雨绸缪。目前坚守汴京的条件严重欠缺,只思胜不虑败显然很不实际。宗泽提出此问,并非表示他因难生怯,而恰恰意味着,他决心在即使力不能敌的情况下,也要坚决与金军周旋到底。宗颖考虑了一下,谨慎地答道:“以愚男之见,若我军委实抵挡不住金军攻城,可以适时撤出,就近游击,伺机消耗金军的有生力量,等待朝廷的援军到达。”

宗泽转头看看甘云:“你说呢?”

甘云回答得很流利,看来他私下里对此已有所考虑:“末将拙见与宗机宜略同。全局战事之成败,不在于一城一地暂时之得失。若我军确难固守城池,便不宜与敌盲目死战,权且退一步也无妨。试想以汴京现有条件,我们守卫不住,金军又焉能长期固守?朝廷若能及时调兵驰援更好,即使一时没有援军,倘我们能联络起两河义军配合作战,亦足以将这汴水两岸搅个地覆天翻。”停了停,他意犹未尽地又续了一句,“中原毕竟是我华夏之乡,只要我百万民众不甘沦为亡国奴,这块土地便由不得强虏横行。”

宗泽听罢,复举目凝视前方,一时未再作声。但宗颖和甘云从宗泽的呼吸中却分明地感到,在宗泽的襟怀里,此刻也有一派湍急的浪涛在涌动。而宗泽的目光,则由方才的沉郁,渐渐地趋于坚毅。他们忽有所悟,此刻宗泽前来听涛,是意在寻求或者说汲取何物。

“你说得对。”宗泽目送着滚滚激流,又蓦然放声说道。这一回他说得声音很大,洪亮的话语传进了身后每一个亲兵的耳鼓,“只要我华夏子孙民族气节不灭,这块土地便由不得任何强盗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