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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目睹山河破碎黎民涂炭,作为一个素谓以天下为己任者,倘实在是报国无门也罢,但既蒙朝廷召唤,若再推诿不就,能够心安理得吗?

两种念头交相闪现,最终还是在有生之年拼将老命再去轰轰烈烈干他一场的想法占了上风。而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宗泽便蓦然产生了一种天高地阔困鸟出笼之感。这时他才意识到,重新出山的热望,虽然在他的心底冰封已久,却始终未曾熄灭,其实他是在时时刻刻期待着这一天的。否则很难解释,在漫长的赋闲岁月里,他所孜孜钻研的,为什么依然是国政兵法,而非隐士们所热衷的琴棋书画。他的一时消沉之念,只不过是出于因长期遭受冷落荒废大好年华而产生的一种本能怨叹。这时,这股怨叹很快便转化成了鞭策他暮年奋起的强劲动力。

枯木逢春,往日的雄心壮志重又升起,使得宗泽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当时太原已经陷落,国势再度濒危,被委去两河任职的官员,多数皆托故不就。而宗泽则仅带从卒十余骑,昼夜兼程而往。

到了磁州后,他即以只争朝夕的劲头整顿秩序招募义勇,维修城橹打造战械,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将这座周长仅八余里的小城,收拾成了一个防卫严密的战斗堡垒。金军攻破真定欲南取庆源之前,恐宋军袭其后路,出兵五千人马企图先拿下磁州,不料碰了个头破血流。战报传到汴京,受到朝廷嘉许,钦宗赵桓就又给宗泽增加了一个头衔,叫作“河北义兵都总管”。

但是这种局部的小胜并不能扭转全局的劣势,英雄伟业也并非仅凭某个人的过人才干便可铸就。在随后的日子里,宗泽的建功之途便又开始步履维艰。彼时是靖康元年初冬,金朝再次大举伐宋的战事已经进行了近三个月,宗望、宗翰两路大军均已逼近黄河,国势之危较之去冬更为严重。适逢奉旨出使金营的康王赵构滞留磁州,有诏任命赵构为河北兵马大元帅,中山知府陈遘为元帅,相州知州汪伯彦和磁州知州宗泽为副元帅,任务是火速调集河北兵马入卫。

宗泽受命,不敢怠慢,即请求赵构号令诸军驰援汴京。然赵构却在汪伯彦的建议下,决定避敌于大名府,只让宗泽自提本部兵马去进击李固渡。宗泽力辩未果,只好孤军南下,经浴血苦战,破敌寨三十余座,夺回了枢纽重镇李固渡。这个胜利虽说不小,但因兵力不足,无法扩大战果,对于解救汴京,却只是杯水车薪。

由于各地援军迟迟不至,此时汴京已被金军攻破。宗泽得悉噩耗,率部到达大名府后,又力劝赵构紧急聚集勤王兵马前往救驾,但赵构却仍是只遣其一部分兵马出征,自己却要率主力避往东平。宗泽无奈,只得再自提孤旅进军开德。

这一次他打得更艰苦,也更漂亮。在开德,他与金军的精锐部队连续作战十三回,皆捷,打出了响当当的“宗爷爷”的威名。但可惜终因势孤兵寡独木难支,最后,依然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徽宗二帝凄惶北狩,中原大地改颜易帜。

目睹无数将士血溅沙场壮烈捐躯,宗泽已是与金军杀红了眼。不报此仇不雪此恨,这口气今生他是绝难下咽。于是,这时宗泽的志向,便明确地集中到了驱逐金虏恢复中原这个目标上。若能在有生之年成就此功,他将含笑九泉死而无憾。

然欲抗金复国,必须上下齐心。不幸的是,朝廷的立国方针与宗泽的愿望并不一致。而且由于宗泽的刚直秉性难改,对赵构屡次在关键时刻退缩逃跑的行为多有质诘,搞得赵构相当尴尬,他自然是不能见宠于这位康王。而靖康二年五月一日,新朝在应天府建立,改元建炎,新君就是前康王赵构。宗泽的遭遇如何,那便可想而知了。寸功未立的汪伯彦和元帅府任命的另一个副元帅黄潜善,因为擅长逢迎拍马,均被赵构安置为新朝要员,而宗泽这个在国难当头之际奋勇征战屡建奇功的老将,却被命令交出兵权出知襄阳,后又改为出知青州,被胡乱安排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差事。

如此一来,宗泽的以身许国之愿,便眼看着又要泡汤了。

不料时隔不到一月,突然又有转机:就在宗泽的那颗沸腾之心正在逐渐变凉的时候,朝廷将汴京留守兼开封府尹的重担,放到了他的肩上。

此事由两方面的因素促成。一个因素,是原汴京留守范讷庸碌无能很不称职,以汴京地位之重,其主官亟须做出调整。另一个因素,则是由于新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李纲的鼎力推荐。

李纲也不是个善于逢迎之人,但他的崇高声望和治国能力,在当时的朝臣中无人可与比肩,之所以选择李纲出任开国宰相,乃是赵构的权宜之计。而作为主战派中坚人物,李纲原本是想擢拔宗泽进入三省担任执政大臣,只因遭到了黄潜善和汪伯彦的百般阻挠,才只好退而求其次,改荐宗泽担任汴京留守兼开封府尹。经过据理力争,这个安排总算没被赵构驳回。

虽然未能进入朝政中枢,但汴京留守之位亦是举足轻重,而且可以独当一面。在当前的形势下,其职责分量并不亚于宰执,甚至比留在朝中更有用武之地。宗泽明白,李纲能为他争来此职颇为不易,对于这位志同道合的忘年知己,他心里充满感激。就冲着李纲的这份信任,他也一定要在这个位置上干出点名堂。

但同时他也很清楚,要真正当好这个汴京留守,却绝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他要接手的,是个饱经蹂躏的烂摊子,而他所面临的,则将是来自各方面的多重压力。

金朝是打算长期统治中原并进而夺取江南的,所以他们在撤军休整之前扶植了一个以张邦昌为首的伪楚政权。而金军前脚走,首鼠两端的张邦昌便把政权又交还给了宋朝。这个结果金朝绝对不可能容忍,他们必然将会疯狂反扑夺回汴京。

连年战乱匪寇蜂起,各种武装纷纷呼啸山林。据说出没在汴京周围的杆子不下数十支,企图趁火打劫割据一方者大有人在。而眼下的汴京城里,则是秩序混乱不堪,不要说遭受寇袭,就算是没人来打,恐怕指不定哪一天,也会由于盗贼猖獗而陷入瘫痪。

这样一个内外交困的烂摊子,一般人根本对付不了。否则朝廷也不会急于撤换掉那个不中用的范讷。

如果说上述压力是人人都看得到的,那么除此之外,在宗泽心中还有一个更为沉重的压力。那就是,能否治理好汴京,还关乎能否促使赵构回銮。也就是说,还关乎能否敦促朝廷放弃南逃政策、坚决推行抗金复国大计的问题。李纲坚持起用宗泽,其用意就在于此。宗泽赴任之前,李纲曾与他在应天府进行过一次晤谈,两人对此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