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喋血密城(第4/6页)

庾父冷笑道:“这些英美人,你以为他们是在帮中国人打仗么?错了!给武器弹药,给租借物资,根本的目的还是为自己利益着想!只不过他们出钱,让中国人出人罢了!美国人仅仅是对日本人开战么?不对,他们是对所有亚洲人开战,让亚洲人打亚洲人,把全世界变成他的殖民地。”

父亲与其说十分震惊,不如说十分伤心,因为一个来自国防部的高级军官几乎摧毁了美国盟军在他心目中的美好印象。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好比揭穿美丽包装,下面却是一堆不堪入目的狗屎,令他一时难以理出头绪。好在他只是一个小兵,并非政治家,不用卷入错综复杂的政治中去。大家喝了一会儿茶,庾父道:“这次匆忙出来,看看我带来什么?”

说着就让副官取出一只油漆匣子来递给父亲,打开一看,里面有封家书,是爹爹张松樵的字迹。还有一件黄绫缎子包裹的东西,原来是枚银元大小的青铜厂徽和一只香气扑鼻的五彩香包。爹爹在信中说,端午节快到了,姆妈一针一线为远在异国战场的儿子赶绣了这只瑞香荷包,保佑儿子平安班师。青铜厂徽是新近开业的成都裕华纱厂、广元大华纱厂的统一厂标,带给儿子做个纪念。如今公司在西南各省已经拥有四家大型纱厂,基本上可以满足大后方军民市场的供需。父亲抑制住激动心情,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鞠个躬说:“谢谢伯父,路途遥远,给您添麻烦了。”

庾父“嘿嘿”地笑起来,说:“你跟嘉庆同学多年,又都在印度服役,也跟自家的儿子差不多。你父亲是国内赫赫有名的棉纱大王嘛,我也仰慕已久,所以亲自登门拜访,也是应该的嘛。”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父亲听出来是美式冲锋枪的射击,大家都沉默不语。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父亲暗想,恐怕是那些站岗的美国兵虚张声势吧。庾父道:“这座城堡很安全的,日本人没有制空权,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倒是这位邓少爷,你还在前线战斗部队,要不要我替你关照一下,调到比较安全的联勤指挥部或者后勤部门,弄个军官身份,免得你爹妈担心。”

父亲并不想离开小分队,那里有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和伙伴,再说他要想待在安全的后方早就跟志豪走了,或者留在学校念书,何必来印度呢?于是低着头没有说话。老庾悄悄拉拉他的衣角,让他赶快答应,但是父亲横了心,也就没有什么反应。庾父见他木呆呆的样子,就不高兴地挥挥手说:“好啦,你回去再想想,有什么要求告诉嘉庆就行了。”

出了公爵城堡,老庾埋怨道:“我父亲好心好意提携你,你怎么不领情呢?倒给他老人家下不了台。”

父亲也很抱歉,但是他确实离不开小分队,更不愿意让自己变成大家眼里鄙弃的逃兵,所以他态度坚决地告诉老庾:“请谢谢伯父好意,反正战争就要结束了。等以后和平了,我就不当兵了,还要回家念书呢。”

老庾眼见得老同学不可救药,就不再提了。

4

连天大雨给战争双方都带来了喘息之机。道路阻断,桥梁被冲垮,阵地被洪水围困,有的部队甚至断了粮。虽然大规模战斗暂时停止,但是交战两军就像两头死死缠斗在一起的巨兽,血红的眼睛隔着茫茫雨幕紧盯着对方,等待时机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天空偶一放晴,盟军飞机就抓紧时间隆隆地从西边飞来,把各种战争物资源源不断地卸在机场上。这天轮到父亲执勤,他看见一群中国工兵正在试用一种新式装备,就好奇地挤上前去。他看见这种新装备很古怪,既非枪,也非炮,而像是果园农人喷洒药水的喷雾器,钢瓶背在身上,一根金属管子连接着一具卡钳喷火枪,武器的名称叫做“火焰喷射器”。

一个美国教官正在比比画画地讲解火焰喷射器的构成原理和使用方法,钢瓶叫“溶剂罐”,里面灌满燃烧剂,喷枪上有两个开关:一个是点火开关,另一个是喷火开关。那些中国工兵英文不好,听得磕磕绊绊十分吃力,父亲就自告奋勇替他们做翻译。父亲没有猜错,美国人说,火焰喷射器的发明原理就是受到农药喷雾器的启发,它利用钢瓶的高倍气压将点燃的火焰喷射出数十米外,是攻克敌人暗堡、顽固工事和城市巷战的有效武器。美国人进行现场指导,指指父亲说:“你懂英文,先来给他们做个示范。”

他帮助父亲将钢瓶背在背上,扣紧胸前扣带,然后手握喷火枪,在地上匍匐前进。美国人警告说:“请注意,如果你不幸被敌人击中背上这个钢瓶的话,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父亲匍匐到射击位置,左手打开钢瓶底座的旋钮开关,右手扣动喷火枪上的点火装置,这时他的心跳起来,因为他看见喷火枪前端跳动着一团小小的蓝色火苗。美国教官再次警告说:“千万不要逆风射击,那样的话你的眼睛将被高温瞬间烧瞎。”

父亲慢慢抬高喷火枪,内心像个初次实弹射击的新兵那样怦怦撞鹿。随着教官一声令下,父亲屏住呼吸扣动喷火枪扳机,随着一声“嘭——呼儿”的嘶鸣,只见一条咆哮的火龙直扑几十米外的巨石。不到几秒钟,那块巨石就被冲天烈焰烧得焦黑,看得旁观者个个目瞪口呆。

美国人振振有词地说:“你们知道这种新型燃烧剂的温度有多高吗?摄氏一千度!它能从地堡枪眼里钻进去,把里面的敌人全都烧成焦炭。城市巷战时,敌人往往躲在地下室或者建筑物里顽抗,高温火焰不仅能将钢铁融化,还会将空气中的氧气耗尽,因此建筑物里面不会剩下任何活着的生命。”

父亲忽然想到河南籍赵同学讲过有关坦克怕火攻的话,就连忙向教官提问道:“报告长官,火焰喷射器能打坦克吗?”

教官愣住了,疑惑地说:“美军《工兵武器教程》规定,火焰喷射器的作用是清除地堡,烧毁敌人固定工事,没有听说打坦克。”

父亲并不泄气,固执地说:“我有个同学是坦克兵,他讲过坦克怕火,难道就没人用它试试对付坦克吗?”

美国人拧起眉毛来,他觉得父亲纯粹是在捣乱,再说他训练的是工兵,又不是反坦克手,所以就生气地训斥道:“我说过,没人这样做就是没人这样做!坦克是活动目标,你能追得上吗?再说坦克的防护火力很强,恐怕不等你接近你背上的熔剂罐早就被打爆了。”

工兵都幸灾乐祸地哄笑起来,他们早已觉得父亲是个不安分的家伙,不去好好站岗值勤,却来混在他们队伍里卖弄小聪明,于是就吹口哨鼓倒掌欢迎父亲滚蛋。父亲只好悻悻地离开工兵训练场,不过他并不气馁,教程上没有规定不等于行不通,没人试过不等于不行,更不能因此妄下结论。他自我安慰说,工兵都是些循规蹈矩的家伙,不必跟他们争论孰是孰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