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第3/4页)

虎头兴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进戏院呢。”

父亲说:“你从前没听过唱戏么?”

虎头盯着台上道:“听过,趴在墙头上。”他忽然鬼鬼祟祟地说:“有件事只告诉你,我们还偷看过女演员换衣服呢,那奶子,白白的呦……”

3

听完戏出来,远远看见城边河岸有一杆三角幡上顶着斗大的“酒”字,胡君说:“今天我请客,请大家喝酒。”

昭通的小酒馆古色古香,一张四方的矮腿桌,围着几只松毛蒲团当椅子。店家端上菜来,有当地的风干牛肉、麂子干巴和腌菌子,又上了一瓶酒。众人看那酒碧绿如玉,酒瓶上有“乌蒙肥酒”几个字,均感纳闷,不解“肥酒”何意?店家解释道:“此酒乃乌蒙一绝,除以五谷杂粮精心酿制外,还要添加少许猪皮肥膘,埋藏地下慢慢融化,令酒味甘香醇厚肥美如脂,却尝不出丝毫肉腥味来。”

大家尝一口,果然酒气浓郁唇齿留香,都道好酒。胡君放下酒碗,面色凝重地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大家纷纷说,都是上战场的兄弟,还有什么不当说的?胡君目光中透出一种悲壮来,他说:“自古男儿多奇志,为的是青史留名,如今我等远离家乡亲人,为的是打败日本抗战救国。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讲的是缘分。今天有幸与各位兄弟一道奔赴印度并肩杀敌,这不是前世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大家点头赞同。胡君给每个酒碗添满酒说:“五根指头分开没有力量,抱在一起就是拳头。我提议按照中国习俗,天地为大,父母在上,我五人歃血为盟义结金兰如何?此地虽非桃园,但结义堪比刘关张,今后也好在战场上齐心协力同生共死。”

大家无不点头。于是,五个人都把手指刺破往酒碗里滴血,一起祭了天地,干了血酒。然后依照生辰八字序齿,胡君虚岁二十一,尊为长兄,后面依次为闷墩、老庾和虎头,父亲还不满十八岁,成了五弟。

大家最关心的话题还是到印度作战,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会发什么枪,英式武器还是美式武器;听说日本人的老式步枪叫做“三八大盖”,子弹会发出“叭勾”、“叭勾”的叫声;美国兵则是冲锋枪和卡宾枪,能连发子弹,打起来跟泼水一样。老庾卖弄军事知识说,日本兵喜欢拼刺刀,一旦对方人少,他们就会把枪膛里的子弹卸下来,然后上刺刀捅。

父亲不相信日本人会这么傻,他说:“咱们专等日本人卸了子弹,然后开枪消灭他们,那岂不跟打老鼠一样容易?”

胡君评判道:“拼刺刀就该光明正大,不能搞小动作,那样做不道德。”

虎头站在父亲一边争辩:“打仗还有什么道德不道德?你爱拼刺刀那是你的事,我爱怎么打是我的事,总之胜者为王嘛。”

闷墩也赞成说:“听说武汉会战日本人打出白旗诈降,中国兵以为他们要投降,结果被他们开枪杀死好多人呢。”

胡君不想跟大家辩论军事问题,换个话题说:“各位兄弟都来说说,抗战胜利了想干什么。”

这个话题跳跃太大,他们互相望望,一时转不过弯来。虎头说:“你先说说自己想干什么。”

胡君雄心勃勃地说:“我要参加民主竞选,投身政界当个国会议员,再致力于实现美国和西方社会那样的议会民主。”

父亲说:“我想继续念书,考个名牌大学,然后出国深造。”

大家看着老二,闷墩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做生意,挣一大笔钱。”

胡君问他:“挣一笔钱干什么呢?”

闷墩不回答,连脖子都涨红了。大家都笑,老庾说:“人家二哥要娶老婆生孩子,过好日子呢。”

胡君道:“那也不坏啊,难道谁想过一辈子苦日子——老三该你说。”

老庾局促地说:“我爸说了,以后就做个职业军官,反正我既不是做生意也不是念书的料。”

胡君说:“那就是当将军了。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咱们为老三的将军梦干杯。”

老四虎头低着头不说话,父亲知道他的情况,就安慰他说:“等打完仗你到裕华纱厂来,我让爹爹替你安排一个挣钱多的工作。”

话音未落,虎头忽然暴躁起来,嚷道:“谁要你可怜啦?老子自己能挣钱,挣很多钱。”

胡君镇静地说:“能问问怎么挣吗?”

虎头梗起脖子说:“我要在战场上滚一身伤疤,回去把欺负我们的青洪帮哥老会统统打垮,我要做窍角沱码头的老大。”

大家互相望望,无言以对。胡君又说:“你们想过没有,要是抗战不胜呢?”

几个人异口同声反驳道:“连英美盟军都站在咱们一边,抗战怎么能不胜利呢?”

胡君说:“我指的是……万一呢?”

他们从没想过这个“万一”。外面空旷的河滩上,狂野的河风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

4

第三天一早,团部下达开拔命令,大家这才发现军官都换成了新面孔。上面给每人发一条干粮袋,里面装着足有十斤重的炒米,是从昭通到曲靖的行军口粮。有知情人悄悄告诉他们,教导团军官和火夫兵都返回重庆了,由滇军负责护送新兵,所以今后没有人做饭了。虎头抓了一把炒米放在鼻子下面闻闻,发现米没有炒熟,透出一股隐隐的霉灰味道。他恼火地说:“这炒米怎么吃?妈的,还不如老子回重庆拉板车去。”

老庾指点他们说:“南方军队多备炒米充饥。我父亲说过,炒米可救急,不可多吃,因为生吃多了再喝水就会胀破肚皮。”

新来的滇军都穿灰布军装,大家鄙夷地管他们叫“灰狗子”。团长是个黑皮胖子,骑一匹南方矮种马,身后跟着一大群卫士。灰狗子只管执行护送任务,态度十分粗暴,轻则呵斥,重则打骂,简直跟押送犯人差不多。胡君就借曹植《七步诗》来讽刺这些地方军:“煮豆燃豆萁,吾在釜中泣,本是去抗日,相煎何太急!”爱做打油诗的川籍刘同学则又编了一段顺口溜,还用四川小调来传唱:“打我新兵郎,在乡如虎狼,平时好威风,战场如猪羊。”闷墩想,到底是知识分子,嘴巴都不吃亏。

队伍很快抵达滇东北一个叫做“会泽”的县城。小城坐落在金沙江东岸,与西岸的四川大凉山隔江相望。当晚宿营在一座废弃的仓库里,行军劳乏,父亲也顾不得许多,抓一把炒米胡乱吞下肚子,早早就躺下睡着了。不料半夜忽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哨音,值星官大吼紧急集合,马靴踩踏在地板上跟起了地震一样。透过空地上一盏昏黄的马灯,父亲看见灰狗子全都端着枪,杀气腾腾的样子,空气中一片阴冷的潮水渐渐逼上来。虎头恰好站在父亲身边,父亲觉得他有些不对劲,身子怕冷似地瑟缩着,就悄悄问他是不是病了?虎头只管摇头,黑影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