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依旧,涛声依旧(第4/5页)

张松樵问他:“需要多长时间?”

技师不肯定地回答:“运气好的话也许三五个月吧。”

打这天后,老爷子把早餐收听广播变成了看报纸。老爷子戴着老花镜,拿着放大镜,看得吃力,于是父亲就自告奋勇为他读报纸。张松樵闭着眼睛,很专心享受的样子。父亲有些得意,自以为比收音机聪明能干,就向老爷子建议说:“将来找个人来专门念报纸不好吗?还要收音机干什么?”

老爷子睁开眼睛,不以为然:“你看我都在听,可是听的内容一样吗?”

父亲嘟哝道:“不都是新闻吗?我看差不多。”

“你长大就会明白,报纸和广播虽然都说新闻,但两者可谓天差地别。无线电广播不受限制,声音可以传得更远,听众能听到更多不同的声音。报纸却不一样,你看这几份报纸,《中央日报》、《大公报》、《扫荡报》、《山城日报》,都是一个面孔,新闻内容如出一辙,说明什么?说明这些新闻都是出自官方口径,不符合新闻官要求的内容都被封杀了。”

父亲却提出新问题来:“为什么不让大家听到不同的声音?”

张松樵道:“这个道理很复杂,现在跟你讲也不会明白。比如说在我的工厂,什么人该知道什么事情有一定之规,这是商业机密,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让所有工人知道的。”

又过了些日子,重庆火炉发起威来,连江边的沙滩都变得像煎锅一样烫人,父亲又偷偷约了同学老庾下江里游泳。上岸来老庾有事先回家,他独自躺在树荫下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才发现衣服被人偷走了,只好光着身子溜回家去,幸好没有被人撞见。他赶紧换上一件旧汗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下楼来吃晚饭。其实他的父母要识破儿子的把戏并非难事,只消用指甲在儿子皮肤上划几下就知道了,因为下过水的皮肤会留下一层水膜,指甲一划就会现出灰白的水印。但是此时并没有人关注他,因为父母的注意力都被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吸引了——法西斯德国不宣而战进攻苏联!

发动袭击的并非俄国人在亚洲的宿敌日本,恰恰是不久前刚与斯大林签订《苏德互不侵犯友好条约》的欧洲盟友希特勒!苏德战争爆发并不能让地处亚洲的中国置身局外,因为俄国一打仗就意味着来自西北的援助和贸易通道不复存在。张松樵忧心忡忡地合上报纸,看见儿子正低头扒饭,顺嘴说:“你要努力学习快快长大,连俄国都打仗了,今后形势怎么发展还说不准呢。”

父亲却不接话茬儿,而是抬起头来问:“爹爹,收音机还能修好吗?”

张松樵叹口气,摇摇头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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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战事初起,重庆报纸兴高采烈地预言说,俄国人在亚洲的宿敌日本必将趁机北上进攻远东,这样中国战场的压力就能减轻,打了整整四年抗战的中国人就能稍稍喘口气。但是随着德国人在俄国战场的节节推进,日本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不仅如此,苏德战事的副作用也很快显现出来,来自西北的俄国物资,包括张松樵厂里俄制卡车零配件统统都断了线,令原本匮乏的重庆市场雪上加霜。

这天一早,保姆苏大嫂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说是南山军营从兰州秘密运来一批奶粉罐头,有关系的人都能搞到一点。因为小石头还在吃奶,柳韵贤二话不说就领着苏大嫂直奔南山军营而去。直到下午主仆二人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柳韵贤一脸怒气,苏大嫂悄悄说,军营长官对于赫赫有名的裕华纱厂老板娘十分殷勤,说定让她们搬走最后两箱,没想到忽然有个电话打来,那个长官立刻改了主意,把答应她们的给了参谋总长的亲戚。

张松樵安慰妻子说:“老百姓流传一句话:‘女不和男斗,民不和官斗,商不和兵斗,华人不和洋人斗’。你怎么去跟人家有权有势的官家争呢?这气生得一点都不值。就像雨天跌了一跤,你去骂老天瞎了眼,老天爷却睁开眼睛说,吓,我这眼睛还瞎在你头上了吗?”说得柳韵贤“扑哧”一声笑起来。

张松樵又说:“关键问题还不在奶粉。西南诸省都是产粮大省,米饭总是有得吃。可是工业上却是一张白纸,没有铁路,没有水运,我忧心汉中和西北各省的棉花怎么运过来?”

“厂里不是还有几十辆汽车吗?”

张松樵道:“汽车总得喝汽油啊。现在俄国的汽柴油来源已经中断,光靠滇缅公路供应,远水难解近渴啊。何况汽车运输磨损大,零配件很难搞到,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勉强拼凑维持,要不了多久都得趴窝。”

“那该怎么办,工厂要停产吗?”

张松樵摇摇头回答:“还是那句话,老天饿不死瞎家雀,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想办法吧,就是雇牛车马车,马驮人扛也得挺过来。”

父亲听说汽车要趴窝,不禁为朋友闷墩着急起来,要是厂里靠马驮人扛,闷墩不是失业了吗?父亲赶紧溜出门去运输部找闷墩,看见闷墩学徒的那辆俄制“嘎斯”车正停在材料房外面的坡道上,车上没人,钥匙却还插在仪表盘的钥匙孔里。

父亲脑袋一热,钻进驾驶室伸手扭动点火。只听“嗤啦”一响,汽车仿佛惊醒那样抖动一下,一种快乐的颤动就像电流一样传遍父亲全身。他忘乎所以地踩下离合器,推挡杆踩油门,汽车像匹受惊的烈马那样跳起来向前冲,力量之大完全出乎驭手的意料。紧接着汽车就顾自沿着坡道轰隆隆地冲下山去,引得路人一片惊呼。父亲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他连忙转动方向盘,可是汽车根本不听指挥,他又试图去刹车,不幸的是他错踩了油门踏板。烈马被彻底激怒了,嘶鸣中野性大发,接连撞断多根木头电线杆,撞飞工厂值班员的木头岗亭,然后一头扎进江边混浊的江水里。

危急关头平时练就的游泳本领救了父亲,他在汽车被激流卷走前及时打开车门逃了出来。等他爬上岸来,浪花喧嚣的江面上空荡荡的,倒霉的汽车早已不见了踪影。父亲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他不敢想爹爹那张雷霆震怒的脸。他在人们没有赶到前悄悄离开江岸,一瘸一拐地消失在通往市区的土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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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厂,闷墩师徒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他们因为一时疏忽才酿下如此大祸。人们暂时对父亲的家人封锁了消息。石厂长悄悄派船沿江寻找汽车残骸,经过彻夜搜寻,人们终于在下游十几公里外的浅滩上找到了汽车,但驾驶室里却没有尸体。石厂长决定亲自去向老板报告这个噩耗。

此时,父亲却径直走进了设在重庆江北的国民政府兵役总署招兵站。他看上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脸上挂着血痕,一身肮脏的校服沾满泥土。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军官拦住他。老军官少说也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领章上却只有一颗星,脸上横七竖八都是伤疤,看上去蛮吓人的,态度却并不凶恶。他说:“小兄弟走(做)么事?想当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