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新议(二十二)(第2/3页)

他穿着打扮,就像一个趁主人不在的时候,乘机在车上休息的车夫。手中掰得忽弯忽直的马鞭,好像也在告诉外人,他就是一名赶车人。但那只银壳怀表,却绝不是一名车夫能够拥有的东西。

“能成事吗?”车夫问道。他的对面,坐着一人。

在阴暗的马车车厢里,他还是带着宽边的帽子。帽檐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容貌。面纱下端只露出下颌和面颊一角,但上面斑驳狰狞的烧伤痕迹却让人不敢直视。

戴帽人摇了摇头,面纱也随着来回晃动,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干涸的田地,“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也就是闹一闹吧。没什么用。”

车夫其实并不想听人分析结果,只是心中不安,想跟人说说话。戴帽人唱着反调,他就拧着马鞭,“虽说大议会不受外界干扰,但京中皆曰此时不可为,都堂也要为之敛手。”

因为煽动起来的民意,大议会已经十分狼狈了,再多事,名声只会更差。虽说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但人合为众,却很容易被引导被煽动。有那么多家报社,足以让京师士民之心站在大议会的对立面。

戴帽人笑声如同乌鸦啸叫,“只要五大报社还是都堂的狗,京师的民意就煽动不起来。”

“别忘了,有一句俗语。”车夫愤然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而章惇韩冈,他们执政已经十年了。”

“当真以为京中还有多少人记得韩冈发明种痘法的恩德?当真以为章惇为了维持粮价,每年贱卖千万石南洋稻米,会有人念他的好?”

“都不会有!人们只会记得章惇立法苛刻,稍有轻罪便发配边疆,人们只会记得韩冈,把持军中,禁锢天子,人们只会记得福建、雍秦两大商会每年赚走的金银车载斗量!”

“呵。”戴帽人冷笑着,“章韩已为民心背弃。章惇在京,一封圣旨宣言京中,就能将之锁拿。再遣三两死士,刺杀韩冈,关西诸路被他整合在一起的官、商、兵、民,顿时就会分崩离析。天下就此定矣!”

他讽刺地说,“人心思苟安。只要京师百姓还能吃饱饭,你们就别想煽动起百姓闹出事来。议会再丢人,也不过是京中多了一个耍乐的瓦子罢了。”

“哦。”车夫拉下脸,“那你何不干脆投效二贼去?啊,对了……”他尖刻地笑着,“我忘了你现在这模样,章韩二贼可都看不上眼了!”

恶毒的攻击,仿佛清风拂面,戴帽人面纱也纹丝不动,“老太师可还安好。”

车夫阴沉着脸,“不劳顾问。”

戴帽人道:“你要明白,文家上下数百口的性命,全系于老太师一人身上。二贼不处置文家,完全是老太师的威望。若无老太师荫庇,文家第二天就会给栽上无数罪名,你们能看到,几十几百封诉状递到河南府衙。文家不肖子弟,仆从门客做下的那些阴私事,都会给翻上来。别以为二贼会畏惧人言,老太师在,他们的确不愿犯天下之大不韪,老太师不在,他们又有什么不敢的?”

戴帽人说到一半,车夫就已经铁青了脸,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低声喝道:“你好胆。”

“不是我胆大,是你们胆大啊。”戴帽人道,“韩冈是聪明人,退以待时,但还是忍不住要留下点东西,不干不脆。而章惇,贪婪成性,必然会趁独相之机,排挤韩党。两家迟早内斗,你们只该静待时机,转机当在十年之内,而不是强出头,引得章韩联手镇压。”

车夫冷笑:“当真以为天下就你一人聪明,就没人想到这些?当真以为什么都不做,就能让章韩二贼放过?当真以为范德孺他们是糊涂了?……”

车夫怒气冲霄,却见戴帽人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说话,突然间就盯着车窗外,“不对!”

“什么不对!”车夫摸不着头脑。

“那是韩冈的车!”

戴帽人猛地探出头去,连帽子被车窗掀掉都没有察觉。

“韩冈来了!”他退回来时,一把抓住车夫。

浑然不顾车夫脸上的恐惧之色,连鼻子都仿佛被融化的恐怖面容暴露在人前,此刻更加扭曲,一只筋骨毕露的手如铁钳般卡住车夫的手腕,力气大得差点让车夫痛得叫起来,“快去让范纯粹停下来!韩冈来了,韩冈过来了!”

“别发疯了。”车夫用力挣脱他的手,同样望着车窗外,“别发疯了……”他低声惶惑地说,“这时候,怎可能进得去?”

……

苏颂从侧门走上主席台,年近八旬的他,依然步履矫健。

紧随其后的还有御史中丞黄履,连日来主持会议,让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精神同样振奋。

八百议员全部起身,迎接苏老平章莅临会场。

一干人先后在主席台上落座,议员们也静下来等待会议开始的宣告。

范纯粹左右瞥了一下,王交紧张地捏着拳头,江公望则面色平静,呼吸却粗重得胸口都明显的一起一伏,他感觉到范纯粹的目光,转过头来,勉强笑了笑,“这样能让心平静点,很有效。”范纯粹也笑了笑,低下头再看看自己,手掌心中是满手的汗水。

“别紧张,还有一阵子。”范纯粹轻声说。对同伴,也对自己。

临时性的提案,要先通过表决,才能插入议事流程中。李格非、陈良才两个提案,就是两次表决。等到表决通过,进入提案的议事环节,就是他们上场的时候了。

其实可以在改变议事流程的表决时就开始表演,但针对提案进行阻击,才能达到最为轰动的效果。

范纯粹学着江公望深呼吸了几下,自我感觉心情平复了一些,捏着拳头,等着苏颂的开口。

近千人的等待中,苏颂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在今天的会议之前,先有个好消息要在这里向诸位议员公布一下。”

苏颂的话出于意外,紧绷的神经扯一下,范纯粹稍稍动了动身子,仿佛鼓胀的皮毬,被泄掉了一点气一般。

什么好消息?会是什么事?范纯粹忽然就有点不好的预感。

苏颂的说话慢条斯理,一句一停,传话人的声音跟着他一句一句地回荡在大堂内,“我宁夏路官军一部奉命北上,于十一日前,在大河河畔,全歼北虏伪帝耶律乙辛本部斡鲁朵的三万兵马,收复故唐西受降城。”

轰。

仿佛一颗炸弹投下,大会堂中顿时就喧腾起来。

那是辽国皇帝宫卫的封地,也是当年趁西夏灭亡时,从中国手中偷走的最为肥沃的河套平原,更是汉唐统领大漠的象征之地。

官军竟然毫无先兆地就攻占了下来。

河北的战局连篇累牍,谁能想到,安安静静的西北,竟然突然间就爆出了这一个大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