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后顾(下)(第2/3页)

总编连眼皮头没抬眼看他,反手将稿件丢了出来,“题目重新写。”

小记者一头雾水,他紧张地问,“总编,如何改?”总编只吩咐了要改,但怎么改才能让总编满意?

“还要问?!”总编抬起头来,声音抬高了八度,“《举债修路可行否》?这么蠢的标题还要问怎么改?说过多少遍了,谁要你去想的?”总编的指尖快要把稿纸戳烂。

小记者人是懵着的,张口结舌。

“都让你气糊涂了。”总编飞快地改口了,“你写这个题目,想让谁去想?”

小记者结舌张口,脸色更懵。

总编抖着稿纸,“报社登新闻是做什么?跟衙门贴告示一样,是告知,不让那帮愚民动脑去想对错?我们说的,报纸上登的,那就是对的。你明不明白?!要是那帮子愚民看条新闻都要被提醒着去想一想,报纸就别做了。”

小记者张口结舌,总编的话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准备成为士民喉舌的头脑上,“可,可是,齐云……”

总编当即就爆发了,“拿块镜子自己照一照,你是去两大的料吗?好好看一看你自己写的文章,再看一看你写的标题,到底能不能让人黏着你,等着看后续?”

总编教导起不成器的下属,那是不遗余力,“一篇文章,哪里最重要?题目!”他指着南面,“国子监的学生下科场,几千人的卷子,正常谁能将申论的文章一一看完,最终还是要看破题的前两句。一句就要把考官的眼睛给黏住,这就是本事。”总编缓了口气,“我不求你能下科场,但总要把标题写好,引得人多看两眼。齐云是齐云,我们是我们,两家路数不一样。你先把眼下的路数做熟了,把走学会了,再跑不迟。”

小记者新人被一通教训,回到座位上苦思冥想,终于稍有所得,将采访时,被采访者的表态总结了一下,然后写出来——《举债修路死不悔,为民筑道正当时》。

他战战巍巍地把稿纸交了过去,一分钟后,脸上得到了总编的回复。

将新闻手稿揉做一团,一把砸在小记者的脸上,总编的诟骂如暴风骤雨:“你知道给钱的是谁?你知道是谁给了你工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你懂不懂。去合宜采访前没人跟你说吗?到底是为什么去采访?!去了合宜一趟,那边是什么情况,难道还不知道?你采访什么去的?给钱是大爷。要是章相公、韩相公能让我这报社旱涝保收,我就去当朝廷的狗。不给我,那就是黄大户要我们咬谁,我们就咬谁!明不明白?”

小记者沐浴在口水中,头晕目眩。怒极攻心的总编说得颠三倒四,他根本就没明白。

“算了。”总编不耐烦了,提声叫道,“李三,教教你的人。”

李琪踱了过来,笑着安慰了小记者,“没事,你是初学乍练,慢慢来。”又对总编道,“年轻人嘛,总是从不会到会的。”

总编更加不耐烦,“那劳烦李三你把他给教会了。”

李琪还是慢悠悠,“这件事呢,也不全怪他,总要给人提个醒吧。”

“那怪我邹金一了?”总编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拿出炭笔,在净利数字上圈了一下,在负债数目上又圈了一下,然后把笔一丢,“好了,该明白了。”

小记者看着两个圈,却还是不懂。一脸困惑地看了看邹金一,又看了看李琪。

总编邹金一的一对扫帚眉立刻就竖起来了,李琪则是不急不躁,“你去采访也知道的,合宜社现在情况不好,被人盯上了。”他意味深长地在“盯”字上加了重音。

小记者虽是新人,终究不是笨蛋,啊的一声轻讶,当下就明白过来。再看看被圈起的地方,弱弱地抗议道,“净利是还清利息后的利润吧?”

邹金一登时翻了面皮,拍案而起,“要你教我吗?!我不知道。要不要在社里开个课,教一教什么是毛利,什么是净利?别自作聪明,当别人不懂?!”

“好了。”好几个在关注总编室的老员工同时松了口气,“没事了。”有人做了出气筒,这下子就安全了。每次讨债的来,总编总要找人泄泄火,如今他没钱去城东消遣,报社里的成员可就倒霉了。

总编像极了一条被抢走了饭盆中肉骨头的狗,一阵狂吠,“我们有要你编造?有要你说谎?没有吧。韩相公说要实事求是,我这难道不是实事求是?!”

小记者在暴风骤雨中肝颤胆寒,求助地看向李琪。

李琪语重心长,“我们做报纸的,底限是不说谎,但态度还是要有的。”

看着一脸温润醇和的李琪,小记者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短短的时间,他就成长了许多。

“明白了?”不耐烦的总编赶人,“还不快去改了!文章也好好改一改,看你的标题就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小记者没有说话,得到了提示,又有所得,笔杆子动得飞快,只用了一刻钟就将题目和内容都修改了一遍。但递上去的一分钟后,一篇题为《合宜负债四十万,净利仅只七千》的报道再一次被枪毙。

小记者这回坐回座位,拼命咬着笔杆,咯咯作响。

上次李琪看见路边的一只野狗,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根骨头,用力啃着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

半刻钟后,笔杆被咬裂开了,而成果也终于出来了——《铁路社负债四万万,净利七千远输利息》。

按照总编的神色,他还是有些不满意,但终究没有把稿纸再摔回去,“也罢,勉强能看得过去了。”

总编说着,把排版的编辑叫了过去,手中稿纸一递,“头版、头条。”

排版编辑没有多问,弯腰接过稿纸,转身回去了。

总编回头看见小记者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站在门口,眉头一皱,就冲他招了招手。

小记者那一刻,仿佛又掉进了地狱,脸色更加难看,却又不敢违抗。

邹金一这一回没有发火了,而是深沉地问,“你们这些记者,还记得出去采访的第一条,是什么?”不待小记者回应,他就自问自答,“就是要追求大新闻!”

总编指着桌上的一堆作废的旧稿纸,“别那么简单,别那么天真,社里聘你们做记者,要的是什么,是搞个大新闻啊!要能把人惊得跳起来的大新闻!”

“当年我采访知府黄裳,谈笑风生,问得他结结巴巴,之后就逼着报社把老子赶出来了。可那又怎么样?新闻早几天就登报了,大新闻!”

早回到编辑部室中的李琪正好听见了邹金一的吹嘘,不由地冷冷一笑。

当年的邹金一是京师有名的记者,这才能得到黄裳的采访许可。不过回去之后,他妙笔生花,当时把黄裳只提了一句的越国勾践卧薪尝胆时颁布的法令给提出来,作为大标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