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宴火(十一)(第3/3页)

“辽主寇边,已是百年未有之事,辽主车辇越境,更是景德以来第一回。事涉皇宋安危,都堂不可置身事外,推与李奉世一人负之。”

吕嘉问的意见似是合情合理,章惇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期待。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至少能逼韩冈让渡出手中的一部分权力。

如今朝局稳定,都堂诸人都是受益者,即使吕嘉问也不愿破坏现在的平衡。借机赶韩冈下台那不现实,吕嘉问从来没想过,但韩冈手中的势力范围,却不一定是固定的。

章惇嘴角抿起,久久无言,看起来已经被吕嘉问的提议打动了几分。

只是心中,韩冈许久之前说过的几句话翻了起来。

“知道当年小弟在陇西随军时,最烦的是什么?就是明明隔了几千里,却还在背后指手画脚的人。”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是张子房,可不是文、吕之辈。”

“隔了上千里,对前线形势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对战局的变化更不可能及时作出适合的应对,凭什么要求将帅听命从事?”

“这些还算好。更有一等惹人憎厌的,是视军前千万将士性命为刀枪,不用杀贼,反倒用来攻取政敌。每日只盼官军损兵折将,半点仁心也无。”

似乎是当年在南下援救广西的路上聊天时说的,如今回忆起来,却仿佛就在昨日。

“望之。”章惇叹了一声,“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堂既然已经封坛拜将,前线军略便一体交托与其人,都堂剩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结果。胜则赏,败则罚,适时走马换将,以应新局。”

吕嘉问想说话,却被章惇拦住。

“设制置使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统掌一路兵马,以便及时应对军机敌情。要是对制置使所拟方略还指手画脚,作何制置使,干脆直接指挥各路将帅好了。不过……”说到这里,章惇话又一转,“望之你的提议其实也有道理。只是河东的确不能贸然进攻,还是得相信熊伯通的判断。”

吕嘉问皱起眉,问,“相公的意思是?”

章惇一笑,“陆上走不得,但海上能走是不是?”

是机会,章惇也不会放过,只是不能让吕嘉问如愿以偿罢了。

“什么海上能走?”韩冈人随声至,甚至把通报的守卫都甩在了身后。

“玉昆,你可终于来了。”

章惇大笑着长身而起,迎接韩冈,没有去看吕嘉问的脸色。

韩冈进来,匆匆与章惇和吕嘉问见了礼,问,“在说什么海上?”

“玉昆,此事不急,先放一边。”章惇抓着韩冈,把另一份文书递到面前,“这份名单,没把幼儿算进去吧?”

韩冈扫了一眼抬头,却是京师水患的死亡名单,他看了看章惇,而后点点头,“的确只记了户籍上有姓名的。”

章惇又问,“开封府之前统计的伤亡数目,也没有计入幼儿吧?”

“的确。”韩冈点头。

黄裳之前带来的伤亡数字,不论是暴雨灾害带来的伤亡,还是之后加上病症的死亡,都没有把婴幼儿算进去。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户籍造册,一般都不会将七岁以下的幼儿编入籍簿之内,便是宗谱列名,也不会太早。

尽管在这个国家医学技术不断进步的情况下,开封府——目前大宋全国也只有开封府才有相对最为准确的数据统计,以及最好的医疗水平和制度——新生儿死亡率已经降到了百分之八,对比过去生四个就要死一个的比例可说是奇迹,但放到后世,医院不知要被愤怒的家长烧掉多少回。

而七岁以下的幼儿——这与新生儿死亡率不是一回事——差不多有近两成会夭折。

没有天花了,还有麻疹、水痘、痄腮等传染病,就算不是烈性传染病,普通的头疼脑热引发的诸如肺炎、脑炎之类的病症,也能让体质脆弱的幼儿撑不过去。

只是在过去,宗室家里的子女,有一半养不到能列名玉册的七岁,皇子公主更是绝大多数都养不活,现在可以说进步了许多。世人也对此感恩戴德,药王庙中的鼎盛的香火可以证明,这是比较出来的结果。但要说已经到了可以沾沾自喜的地步,韩冈却也不愿自欺欺人——还差得远呢!

正是因为幼儿死亡率依然很高,世间的观念才延续了过去的习惯,宗谱户籍不列名,统计死亡率都不会计入在内。

章惇这个时候提起来,当然不会是要改变世人的旧观念,韩冈直截了当地问道,“子厚兄的意思是……?”

章惇道,“朝廷要赈济受难者,如今幼子却不计入内,市井之中难免会有异论。”

能有何异论?

丁壮主妇因故而亡,失了家中支柱,那是要赈济。老人寿终,失了一家之主,也须安慰一二。幼子夭折,的确可惜,但按照这个时代的认识,只计较起来,却无伤家计,哪里需要赈济。

但这番话韩冈说不出口,以他的名声来说,也不能说出口。

“子厚兄所言甚是,之前的确是疏忽了。”韩冈干脆地说道。

两个宰相在这种事斤斤计较,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他等着章惇揭开谜底。

韩冈不耐烦,章惇却又道,“但幼子姓名不列籍簿,若是听说朝廷赈济,难免有贼人作假。”

“子厚兄有什么章程?”韩冈问。

“这件事还是得交给开封府。”

“黄勉仲这回肯定又要叫苦了。”两句话就把黄裳牵扯进来,韩冈开着玩笑,眼中戒备之色更甚。

章惇也笑道,“能者多劳,谁让他是开封知府。”

“议政之中,就数这个位置最是吃苦受累。”韩冈笑着说话,等着章惇的交换条件。

“北虏大举入寇,京中或会有所骚动,攘外必先安内。京师安靖,我等方能安然外御敌寇。为防万一,最好把所有的苗头都先锄掉,方才赈济丧子家庭就是一条。”

韩冈怡然点头,“子厚兄言之有理。第二条呢?”

“京师之中再多行几日军法。”

灾害时是以军法约束,盗一文即论死也不是吓唬人的,且事急从权,冤枉人难以避免。但现在水退了,照常理一切都应该恢复到正常状态,办案不能再那么简单粗暴。但如果多行几日,其实也没有太多问题。

“也好。这样一来京中稳定,也能好好计议一下北虏的事了。”韩冈交叠起双手,笑着说道,“比如……海军?”

“还有定州路。”章惇也笑道。他与韩冈,笑得想两个正要参加宴会的老饕,笑容中带着血腥。

夜晚方至,客人也才入座,属于他们的宴席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