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气接瑶台骖帝御(下)(第2/3页)

对杨戬来说,生为御药院都知,死后追封观察使,于愿足矣。

但看到王中正的风光,他不由得心动了。

如今宰相们连同一众重臣联手架空天子,外臣无法直接操控宫内,必须有内侍居中呼应。王中正手握重兵,也最得外面的相公和议政信任,权高位重,即使宰相都要以礼相待。

但他的年纪已经老了,剩下的大貂珰,要么就是宫中势力不够,要么就是军中威望不足,如果要交替,任选新人也是一条途径。

杨戬正幻想着日后的风光,却听见王中正说,“还望官家能够好好想一想。明天相公们入宫探问,到底该怎么说话。”

君不为君,臣不为臣,事到如今,对这位皇帝也没有必要太多尊敬了。

……

到底该怎么说?

这件事让赵煦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早上的朝会没有开,宰相们入宫来探问,直到苏颂、章惇、韩冈三人同时出现在福宁殿,赵煦也没有考虑出一个头绪,更不清楚他们会怎么处理自己。

“臣等拜见陛下。”

若是前几日,三位宰相里面最多也只会来两位,至少会留一个在外——任何时候,三人都不会同时出现在宫中。

赵煦曾暗嘲过他们的胆怯,可今日,看见三人齐至,被褥下的身子,就不由得颤抖起来,“卿……卿家平身。”

在礼数上,韩冈三人都没有任何阙失的地方,拜礼后依言起身,可平淡如常的举止之外,说出的话却让犹心存几分侥幸的赵煦魂飞魄散。

章惇虎着脸,一字一顿,“昨日之事,臣已悉知。”

赵煦一下结巴了起来,“朕……朕……这是误会。”

章惇双眉一轩,厉声道:“欲用秘药以污太后与臣等,这叫误会?!”

赵煦低下头,“朕实……实不知。”

韩冈登时沉下脸:“臣等非是在审案,也不是要给陛下定罪,只想陛下能够有所悔悟。陛下若再加搪塞,只会让臣等更加失望。”

苏颂亦道:“君子闻过则喜,臣不求陛下能如子路,但求一个敢作敢当。”

赵煦的头几乎要压到了膝盖上,连嘴都回不了。

皇帝瑟缩在床榻上,三名宰相怒目相向,杨戬在旁看着,只觉得大宋的皇帝像是被三头恶狼逼到墙角的小狗崽,从尾巴尖到耳朵,就没有不抖的地方。

“当然,臣等也都知道,此事主谋非是陛下,而是太妃。”

韩冈忽然缓了口,赵煦却猛地抬头,惊叫道:“不……”

但对上韩冈的眼睛,他又心虚地低下头,“太妃不是存心的,她……她也是为奸人所诱。”

“太妃是否为奸人所诱,另当别论。臣所在意的,是陛下不知是非对错!太妃让陛下做的事,是对还是错?!”

韩冈怒声质问,赵煦垂头丧气,像是个被先生训斥的学生,“是错。”

“父母有过,为子者当谏诤,而不是事事依从,何况还会伤及己身?此非孝也。”

苏颂盯住了赵煦,口气倒是比韩冈、章惇和缓一点,赵煦连连点头,“平章说得是。”

“陛下,老臣希望从此以后,不要再发生类似之事。”

赵煦唯唯诺诺,满口应承。

韩冈与章惇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他们从赵煦的态度中,完全没有看到诚意。

“陛下,可知这一次有多险?”韩冈说道。

“相公请讲。”

宰相们不再咄咄逼人,赵煦也终于缓过气来,稍稍放松了一点。

“陛下自幼体虚气弱,与常人截然不同,胡乱吃些没有经过认真检验的食物,乃至毒物,常人或许无事,但陛下却未必会无事。这一回,若非换成了无毒无害的炭粉,太后与臣等或许在稗官野史中会被污为弑君之人,但陛下可就要去见先帝了。”

韩冈大大方方地坦露实情。

发现太妃计划后,仅仅是将毒药掉包,而非出手阻止,坐视太妃和皇帝演出了一场闹剧,这一番内情,他全然不加隐瞒。

当年熙宗赵顼还在位的时候,他卡着赵顼怕绝后的心思,一些事虽说做得肆无忌惮了点,但终究还是遵从着臣子的本分,再怎么说,皇帝也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臣子自然不能太放肆。保了皇帝安全,却让他丢了脸,遇上熙宗,性命多半难保,但今日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了。

“果然是被掉包了!”

赵煦先是怒起,继而又安心了不少,这几个乱臣贼子终究还要用他。

先给个下马威,再说两句和气话,最后一示恩德,一整套收买人的招数真是做得一板一眼。

虽是对面前的三人衔之入骨,可确认了自己的安全之后,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是庆幸了。

“朕年幼无知,真真是多亏了有诸位相公的护持,方得保无事。”

赵煦摆出一副诚诚恳恳的模样,打算先将三人应付过去。今日的账,日后有的时间可以算。

苏颂看着赵煦道谢的样子,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背,脸上甚至带了点笑。

若在往日,不谦卑的低垂视线,而是带着嘲笑的表情注视着皇帝,少不了一个君前失仪的罪名。可时至今日,宰辅们已经不需要在皇帝面前,压抑自己的心情。

“陛下既然知错,那么,老臣敢问陛下,太妃当如何处置?”苏颂和和气气地问道。

他平素很给皇帝面子,但必要的时候也绝不留情面。

“平章!”赵煦大惊,他没想到宰相们都示恩了自己,竟还要追究太妃的罪,“太妃是为奸人所诱啊,非是存心如此。”

韩冈道:“若现在去圣瑞宫中,说不定还能从太妃寝宫中找出写着太后生辰八字的俑人,当然,还能找出五通神的神主来。太妃日夜诅咒太后,这件事,陛下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太妃唆使陛下服药,以陛下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事后太后将会背负多少污名。生母是母,嫡母亦是母,陛下不想办法和裕两宫,却坐视生母陷害嫡母。陛下之过,臣等现在可以不追究,但太妃之罪,今日却不能再放过!”

章惇也冷然道:“若依元祐敇,婢仆害主,斩立决,未遂减二等。行巫蛊之术,斩监候。太妃屡屡以术谋太后,太后如今病重,陛下可以告诉臣等,这桩案子该如何判。”

宰相们再次群起相逼,赵煦,他的头一点点抬了起来,掀开了被褥,穿着一身单薄的短衣坐在床沿。坐得端端正正,就像坐在大庆殿的御座上一样。

大宋天子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着话,“朕绝不会坐视太妃受刑,尔等想要处置太妃,那就先废了朕!”

他终于忍耐不下去,十余岁的少年本就叛逆,被三位宰相当众训了一遍又一遍,哪里忍得住,何况依他的猜测,几位宰相都还要用他做幌子。既然对方有所求,就没有必要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