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武汉大撤退(第6/11页)

麻子妹噤了哭,一个劲抱怨车走得慢。旁边的梁七被她挤得挺胸凹肚,还要遭她的抢白。

“缩什么缩?我能把你挤扁了呀?挺大个后生咋长得像根麻杆,屁股上削不下二两肉,还一个劲地放屁,肚子里料还不少啊?”

梁七长了张笨嘴,脸憋成了鸡冠子颜色,只嘿嘿笑着。麻子妹说的倒也没有冤枉他,他的肚子被子弹钻了个左右贯通,养下了根子,稍微着急或是受凉就挤出一串来,被二子起个外号叫屁龙。二子得着机会忙用笑脸截了过去。

“璐颖,你可别拿我们屁龙兄弟开涮,他长这么大还没碰过女人呐,你省着点力气欺负老哥去,我们可吃不消你呦!”

麻子妹对陈玉茗颇有点怵,这人高兴生气行动做事都是一张脸,带着奇特的杀气。见他开了腔,麻子妹翻下白眼闭了嘴。二子和杨青山互相点烟,蔫蔫地坏笑。杨青山是东北人,凡事喜欢拍胸脯,有时豪气冲天,有时胆小如鼠,正如他忽深忽浅的酒量,也不知他是怎么辗转到大后方的,东北老家的事绝口不提。一次喝多了,他说家里人因为偷吃大米,都被鬼子抓去杀了。他在山里被手榴弹片伤了眼,治愈后视力严重下降,他搞来个瓶子底儿般厚的眼镜,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细就会把大树看成老旦,把拖把看成步枪。坐在车尾的大薛对外边的混乱充耳不闻,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大薛被子弹打穿了喉咙,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的烟呛得小甄一个劲地咳嗽,他也不管不顾。

坐在后面的朱铜头是个怪物,肥头大耳,贼眼溜圆,兵不像兵匪不像匪,原本不过是混进医院想找份好差使的流氓,从洗衣房偷了身军装,冒充了一年士兵,竟也无人过问。老旦睁眼的第一天他就上来递殷勤,烟啊酒啊花生米啊,真是要什么有什么。医院是他的大卖场,药物、罐头和衣服,甚至美国造的手纸,这小子都倒卖出去不少。老旦和他混得厮熟,麻子妹轰也轰不走。可弟兄们多不买他的账,尤其大薛这个硬脾气,不让这流氓上车。朱铜头便豁了出去,烟、酒、罐头、药品的弄了好几大箱,老旦便令他上了车。只不到一个时辰,朱铜头就向小甄推销丝袜和香水了。

小甄护士挺好看的,瓜子脸柳叶眉,一笑就露出整齐的大小瓷牙,比麻子妹耐看百倍。可是路数不太正。这张妖狐脸可不省油,她原只是普通病房的护理,因常在特护病房里扭屁股,很快就到了特护,和麻子妹同管一层。麻子妹说她是外来的野鸡,一进了窝就四处交配,据说半层楼的军官都和这妖精有一腿。丑陋的麻子妹自是她的天敌,恨不得剥了她的衣服拧烂她的肉。老旦觉得小甄不坏,只是一个母的朱铜头,朱铜头倒卖东西,这孩子倒卖身体。小兰是个规矩妹子,除了头发长点,几乎没有女性特征,那一脸苦相真该在太平间干活。这胸脯像锅盖一般扁平的苦孩子无依无靠,原本跟着一个算命的混饭吃,她没算到鬼子一个掉下的炸弹,算命先生被炸没了,受伤的她被抬进了医院,醒来后就干了护士。陈玉茗念她心好,就把她带上了,如今她只抱着麻子妹哭,两眼肿成一对儿桃子样。

老旦回头看着大家,这是值得庆幸的逃亡。麻子团长护了短,没让大家归队再去厮杀。若不是他妹妹在这儿,他会这样么?他是舍不得兄弟,还是想让大家护着妹妹?唉,也许二者都有。鬼子想必排山倒海地来了,打了五个月,他们也要疯了吧?莫不会又像在南京一样烧杀奸淫?全城的女人都在逃难,路边到处是拎着炸药箱和火把的士兵,武汉必会变成一座燃烧的空城了。西城门外人潮汹涌,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在长长的路上艰难地移动。天上不时飞来鬼子的飞机,虽然没有扫射轰炸,却也吓得人仰马翻,满处践踏。老旦知道这只是侦察机。前面的军车看来是没经过仗的,看到飞机竟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门就往前冲,压倒了不少腿脚慢的路人。老旦震惊而无奈,前车冲出一个豁大的走廊,他只能皱着眉让海涛咬牙跟上。

几个女人被飞机吓得惊声尖叫。男人们殷勤地上去压惊。大薛笑嘻嘻地看着天上鬼子的飞机,回过头来叽里咕噜了几声,又朝陈玉茗比划了几下,陈玉茗点了点头。朱铜头不解问道:“薛哥是啥意思?”

“他说上次我们在斗方山炸的就是这种飞机。”

“他们为啥不扔炸弹?”

“当然了,看见我们在这儿还敢扔?着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来!”二子吐出一个烟圈,斜着眼看着朱铜头说。他见朱铜头坐着个锁起来的箱子,就又问:“你这箱子里还有啥好货,趁早拿出来给弟兄姐妹们分了,否则到了后方被宪兵搜出来可就毙了,你到时也没处买烟去孝敬老哥了。”

“哎呀,兄弟!你当这是杜十娘的箱子——样样是宝啊?真的没什么的,就有一点子烟酒,你知道在武汉买这点东西多难么?这都是从以前运的物资里买出来的,地道的美国货,我铜头就差把裤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给我!”

“陈玉茗、二子,你俩下来!”车猛地刹停,老旦推开了车门。

二人忙跳下了车,跑到车头一看。一个女人躺在地上,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露出鬼样的眼神,幽幽地望着他们。她病弱不堪,仿佛再喘口气便会死去。她横在车前,汽车轮子险些压过了她。旁边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哭着磕头,鼻涕眼泪糊满了前襟。

“这是咋回事?你这是干甚呢?”老旦问道。

小姑娘哭得伤心,说她娘不行了,能否救她。她的小手搭在车上,破衣烂衫里露着嫩红的肉,粗辫子垂在腰上,已经脏得打了绺。

“你爹呢?”二子问。

“爹去打仗了,走了半年都没消息,他……再也没有回家了。妈妈生病半年了,我们没钱治……妈妈说我爹不会回来了……”女孩说完又哭,老旦把她扶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地上的女人只剩一口气了,这定不是敲诈的。她露在裤管外边的两条腿溃烂成脏兮兮的排骨,沾满说不清的脏东西;胳膊都枯萎了,静脉一根根老树根样凸出来,那手掌上到处是绽开的口子,血块结成厚厚的痂,而最让老旦揪心的是那眼神,那是只有死人才有的绝望。

“可是我们也帮不了你们啊,我们还要赶路,车上也没有地方了。”陈玉茗似乎不为所动。

“求求你们了,把我妈带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们能救活她的,我给你们磕头了……各位大叔求你们了!”女孩又再跪下,哭得周围的人陪着抹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