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2/5页)

女大学生们说着“傻话”,拐了个弯。一片参差的树影中,是她们的幸运之门——好一座堂皇威严的学府!杨燹和乔怡站在远处目送她们走过去。为惩罚这类不够规矩的学生,校门已关上了。她们用动听的、娇滴滴的嗓音向门房大爷哀求,同时又是窃笑和低声的诅咒。那老门房看来有非一日修练的涵养,不应声,也不出来开门。

“走吧,她们会有办法进去的。”杨燹拉拉乔怡。

他们走远时,四个姑娘已登上门栅栏。一边攀,一边还在笑,还在低声骂人。笑和骂出自她们的嘴,让人听着同样舒服。

柏油路面上仅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乔怡看看杨燹:他打算走多久?打算丈量这座城市吗?

“怎么不说话?”他挤她一下,脸上是不自然的轻松。说什么呢?要说的几年来一直鲠在喉头。就把田巧巧留下的那封信告诉他吗?那是一篇有力的辩护词。它宣布乔怡无罪,宣布杨燹对她的惩罚是不公道的。

……乔怡,我对不起你,你看了这封信会恨死我的,我没有权力请你原谅。伹那时我以为那么做是正确的。我可不是故意下套子坑你们啊!天地良心。你记得吗?为追查“政治谣言”,上面派了工作组。我是党员,有了想不明白的亊当然得找组织,而且工作组是上级组织的代表,我以为他们更正确。

乔怡,那也怪你,你干吗把那封信放在枕旁,而不锁起来呢?你的东西从来不锁,因为你用信任对待周围的人,可你没想到我会辜负你的信任。我当时只是对恋爱的事好奇才偷偷看了那封信,可看完才知道那是一封跟恋爱无关的信,全写着杨燹在北京听说的大事。那些事可把我吓坏了!我当时想:这些话算不算“反动”呢?我文化水平低,政治水平也不咋样,心里七颠八倒的,才去找了工作组。我问他们,那信上说的事是真的?这一问坏了!他们死活逼我说出“消息渠道”,说他们追查的正是这些谣言。他们跟我谈了好几个钟头,里外里、反正反全是理。我越听越糊涂,糊涂中就说出了那封信。我那叫不叫告发呢?我搞不清楚。但我明白自已没安坏心跟,真的,我从来不想坑谁害谁!

后来我看见事闹大了,闹成了个“案子”,我才觉着没准我干的是件坏亊,坑了人。如今,这亊过去了两三年,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把你俩坑苦了。你俩是活活被我拆散的。

乔怡,你不会原谅我的。你那么喜欢杨燹,可他和你分手了。

……

要上前线了。谁保得准自己碰不上一颗枪子儿?假如我碰上了,知道你们俩能和好,我就死得安心了……

乔怡不再犹豫了。

“杨燹,你知道田巧巧……”她不知为什么顿住了。或许杨燹的目光提醒了她:田巧巧不在了。

田巧巧,她毕竟不在了……

山洞外,一片漆黑。从来没见到世界有这样深的夜——没有风,也没有星星,只有不时响起的一两声蛙鸣,相呼相应。

“……荞子!”从昏迷中苏醒的大田叫道。采娃和小耗子已反复告诉她:荞子去找部队了。可她一醒来总是叫“荞子”。

“有什么亊,你对我说吧。”数来宝拖着伤腿从洞口摸索过来。

“荞子,我得跟她说一句话……只跟她一个人说……”持续高烧,大田的嗓音哑了。

“跟我们说吧,”小耗子攥着她滚烫的手,“我们会转告她……”

“你们……乐意听吗?”她声音更轻了。采娃担忧地悄悄抹着泪,这些天,她学会一种无声的饮泣。

“你讲吧,我们乐意听……”数来宝说。

“我……打哪儿说起呢?从头说……”她梦呓似的叙述着,“有一个人,我喜欢他,真喜欢……从来没这么喜欢过……”

“大田!你还是休息吧……”小耗子打断她。此刻,三个人一致认为她在说胡话。这类话,她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但都是反过来的:某某喜欢我。

“别打岔。这回是真的……真有那么回事。那个人我一闭眼就想出他的模样:是个机灵鬼,鬼精灵,一笑起来,五官挤在一块,鼻子上的小雀斑都在乐似的……”

三个人哀伤地沉默着。他们不忍心制止她的幻觉,没准这是最后的了……人在生命接近终点时,往往会用主观臆想来弥补一生的缺憾,在想象王国中得到自己始终索求不得的东西,包括爱情。没有人爱过她,这个质朴憨实的农民的女儿从未得到过男性的温存。她此时的臆想,就象童话中的那个小女孩,在一根火柴的幻象中欣慰地接受死亡……

大田不会有太多的“火柴”了。刚才那一跟又熄灭了。她再次昏迷。但愿荞子找到部队,赶在她生命最后沉落之前……

“下半夜了。”数来宝说,“你们打个盹,我守在洞口。”

这个唯一的男子汉责无旁贷地担起警卫的职责。他靠着洞口,伤腿的疼痛他已经习惯,但体力却出现越来越大的赤字。他的身体渐渐往下滑,一刹那间,他觉得已睡着了。他摸出一块生地瓜,“咔哧咔哧”地啃起来,有意嚼得特别卖力:总得让某个部位保持兴奋,以带动全身。腿呀,它该使劲疼才好,那样就把这恼人的困倦驱走了……地瓜终于从他嘴里落下来。

……或许是采娃在梦中悸动了一下,大田从沉迷的底层倏然浮上来——一下子浮上来,象摆脱了全部伤痛,再生似的清醒了。她畅然吸了几口清晨冰冷的空气。怎么,活过来了吗?否则怎么会如此耳聪目明?

采娃的头不安地扭动几下,终于落在大田肩上,迷蒙中得到牢靠的依傍,安详地睡着了。大田把小耗子也揽入自己怀中,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真是一种享受。那个唯一的男子汉也打起鼾来。好在还有一个人清醒着。真是难得的清醒。好吧,你们都放心睡吧,让我来替你们站一班岗。

她用手试了试额头,热度并未减退一分,那是什么促使她清醒的?她纳闷。小耗子蜷成一团,看样子是冷。她把她搂得更紧些:我现在什么也不能给予你们,只剩下体温,这高得可怕的体温,血管里流的仿佛是铁水,钢水。

口干舌燥,可哪里有水呢?只能不时伸出舌头舔一口凉丝丝的空气。

世界上最可口的是桂花甜藕粉,它流进喉咙的滋味简直妙不可言。当然,这主要因为是他给她端来的,那个刚满二十四岁的小司务长哟!

……那次也是高烧,高烧却给她带来不可复得的幸福。

他是怎样闯进来的?象只小马驹,掩饰着十足的憨态和顽劣,竭力拿出成年人的步态走到她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