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4/5页)

“采娃,采娃……”大田紧紧搂住她。采娃在她怀里闭目养神,嘴唇结起一层皮,她不时伸出干燥的舌头舔一舔。

“得说点什么!同志们,这样沉默下去意志首先要垮掉。我们不能不打自垮!”赞比亚说。

“就是……有点水喝也行。水也能抵挡一阵子……”数来宝有气无力地说。

“有科学实据可查:一个人光喝水不吃饭能坚持四十三天,可连水也没有的话。只能活三至五天。”荞子说。

大田反驳:“没的话!我一个叔伯哥哥在唐山,地震时让房子给扣在里面了,十天后救出来还活着……”

“那是偶然的。”数来宝说,“科学只能让我们活六十来个小时了。我不明白,咱们在这里等什么?”

“除了不等死,什么都等。”赞比亚道。他横卧在洞口,长腿上始终架着冲锋枪,头上的绷带早成了灰黑色,绷带下的两眼仿佛掉进了深渊,闪着任人猜不透的光。

“咱们什么时候能找到部队?”采娃闭着眼问,接着又自语道:“我总觉得咱们永远也回不去了……”

荞子制止她:“别说话,说话也耗费体力。”

赞比亚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我去找点吃的。你们在我回来前谁也不准动一步!”

数来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耸了耸肩膀!“要是悟空此一去不返,咱们只好等着山妖来吃唐僧肉啦。”

没人搭理他。

此刻太阳与洞口正成平行线,浓烈的光射进来,经洞口那些藤藤蔓蔓的过滤,成了一群金灿灿的小光斑,风一动,光斑便活泼泼地跳动,变大或变小。这是下午五点:只能凭阳光估计,因为他们的手表没有一个尚在正常运行。

“要是现在让你们挑选一样吃的——只能选一种,你们挑什么?”数来宝对女兵们说。

“我什么都吃。”小耗子突然来一句。她一直闷声不响,这句话却把大家逗笑了。

“屎吃不吃?”数来宝问。

小耗子不示弱:“你吃我就吃。”女兵们又笑起来,虽然笑得毫无生气,也并不快乐。

数来宝似乎振奋了些,他咂咂嘴道:“我呀,头一个就吃那酸辣粉,又热又香,又酸又辣。要是有肥肠更好……”

“你说的肥肠是猪大肠吗?”荞子问。

“别打岔!”数来宝皱皱眉,他在尽力保持自己的幻觉,“我刚才说哪儿啦?”

“肥肠!”小耗子提示。

“对,肥肠汤浮着一层油哩!……浮一层油。粉条下进去都被油浸得明晃晃的,然后再添上六七种佐料,什么蒜汁,油辣子,花椒面,碎芝麻……”他在那想象的美味中沉醉了。

“我都闻着味儿啦!”采娃睁开眼,呆望着黑黝黝的洞顶。

大田笑笑道:“数来宝,再来点什么好吃的……”

“好吃的多了!”数来宝益发打起精神,“锅烧全鸭——吃过吗?”他背台词般地说,“把净重二斤的鸭子洗净,挝成元宝形;葱姜蒜切成末,酱油、细盐、白糖各少许,把鸭子放进佐料里浸泡两小时,然后蒸熟。蒸熟后的鸭子用漏勺托住,把滚开的油往上淋,直到鸭子外脆里软……”他用手比划着,“再用景德镇青花剔透瓷盘盛住——现在诸位请,请……”

“最后一着不用你教。”荞子笑道。

“你那太麻烦!”大田道,“还是葱花炒鸡蛋卷薄饼子吃。最实惠。”

“还是尝尝我的叫化子鸡——记得我还是五岁时吃过。”荞子回忆道,“那次是外婆领我去常熟玩……”

“干吗是‘叫化子鸡’?”数来宝问。

“听外婆说,这种做法起源于一个叫化子。那叫化子偷了人家的鸡,又没锅煮,就到河里拽了几张荷叶,包到鸡外面,再糊上泥放在柴火上烧。烧干的泥连着鸡毛一块扒下来,里面是又白又嫩的肉,后来这叫化子转运了,他就想到开爿店,专卖‘叫花子鸡’,一下成了大老板!”

数来宝叫道:“咱们什么时候也逛趟常熟城,尝尝那叫化子鸡!”

“行!只要到时咱们都不死。”大田笑着说。;

她两颊升起奇怪的潮红,身体里一阵阵燥热往头上涌。她的伤在隐隐发胀,整个身体的感觉使她有种不祥的兆头。但她什么也不愿说,她太信任自己的体格了。

采娃的头枕在她腿上,两只失神的大眼睛仿佛在追忆什么……

“你们见过这大一只奶油蛋糕吗?……”采娃用手比划着,喑哑地问,“这样大……上面的奶油这么厚。我过二十岁生日……姑妈从美国回来……在宾馆定做了这个蛋糕……”她有些神志不清,语无伦次地述说着,“我看见那个做蛋糕的老师傅,用一个塑料管把奶油挤上去……挤出一朵花,再一挤,两朵……我抱着那个蛋糕。坐出租小轿车回家……蛋糕重得要死,我差点拿不动……后来,妈妈说谁做寿谁切蛋糕……我切了。那刀子上也沾了这么厚一层奶油……我把它扔在一边,一点都不觉得可惜……那都是奶油啊!”

两行泪水沿着桑采的双颊,滴在大田腿上。

“怎么啦,采娃?想吃蛋糕啦?”大田企图打趣她。而这个小姑娘的泪却越来越多,她始终闭着眼,任它流淌。

这时,赞比亚已回到洞口,两手空空。他听到了采娃刚才那番话。

过了一会儿,采娃睁开眼,脸颊上的污秽被泪冲得黑一块白一块。她眼神发呆,咕噜了一句什么。

“你说想吃什么?”大田问她。

她重复一句:“我想吃……馒头夹白糖。”

大家怔住了。他们看着这个年龄最小的姑娘,不由而同地想起她刚参军时,连两种混炒的菜都不吃的情景。此刻,她的要求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馒头,最大奢望也只是再夹些白糖!赞比亚不声不响地靠着洞壁,一个个摆弄着手指关节,让它们发出碎裂般的响声。他不时瞅一眼采娃,可他天生不会说那些温存的安慰话。

“没找到吃的?”荞子问。

这是明摆着的,还用问。赞比亚皱起眉,略闭一下眼。他要找的太多了:找部队,找水源,找到三毛和了不起,他不能把那两个掉队的人扔下不管,谁知这两人现在处于什么样的困境,或许受了伤,或许……?简直不敢想。

天已黄昏,外面光线暗了。洞里六个生命的体现仅在于被迫减缓的基础代谢和几乎滞住的内心欲念中。

赞比亚将枪往脖子上一挎。数来宝惊问:“你又去哪儿?!”

他不说话。他感到最麻烦的就是向别人说明自己的意图。他心里充满疚痛,因为他的能力无法使这几个人得到生的保障,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逆着光站在那里,急促地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