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5/5页)

“孩子,爹来这儿,就是想看看你,过多的话爹就不说了。”马万川想,作为父亲,他有必要让儿子知道来到这儿的真正目的。

“爹,你老不用说了,你老的心思我明白。”马明金拍了拍父亲的手。他没想到日本人会来这一手,也知道日本人强迫父亲来这儿的用意,看着一年多未见面的父亲,他发现父亲的头发及胡须都斑白了,不用说,这与他有关。蓦地,他内心油然升起一种愧疚,觉得连累了父亲,还有母亲及家人,按说父亲这个岁数正该颐养天年,享儿孙之福,可却为他……他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本想说一句对不起,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太了解父亲,若听了这话,肯定会骂他没出息的。

马万川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可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怕说多了,或说得不当,加重儿子的心理负担。

马明金:“我娘好吗?她气管不好,冬天,穿厚实些,别着凉。”

“你娘挺好的,我来这儿,她不知道……”马万川来宪兵队,刚好明金娘去女儿家了,要不然,又得哭哭啼啼,央求跟来,“家里都挺好的,对了,我那两个孙子,让你弟弟带到北平去了。”

马明金:“我听常大叔说了,爹,你和我娘也跟着明堂去关内就好了。”

马万川:“咱们一大家子都在这疙瘩,我能扔下你们走吗?”

马明金知道父亲说的这个你们,主要是指着他。别看他曾是东北军的团长,义勇军的指挥员,每每想到父亲,他总觉得父亲是座山,是他的主心骨。

父子俩儿又说些家常的话,不用暗示,两人都谨防隔墙有耳,不可能说让日本人感兴趣的话,至于心情,尽管是压抑的,相互之间为了缓解对方,都努力地克制自己。

马万川:“你常大叔也不知咋样儿子,你在天岗,看到他了吧?”

马明金沉重地:“常大叔伤得不轻,随常富进山了……”

马万川:“你常大叔受伤了?日本人打的?”

突然,门“咣当”地开了,松川带着几个随从,还有那个副会长闯进来,脸色非常地难看。他刚才坐在隔壁,马家父子所谈的一切,都通过窃听器,传到他的耳朵里。听了半天,根本不着边际,别说降,连个劝字都没提到,他失去了耐性。

“爹,你跟我娘多保重,我生不能尽孝了,但我死,未给你老丢脸,若有来生,我还做你老的儿子,爹,你老在上,儿子再给你老磕个头吧!”马明金知道相见已经结束,他并不在意松川等人,抓紧时间,平静地对父亲说完这番话,跪下,给父样磕了三个响头。

马万川神情凝重,心如刀绞,他不想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出伤感,而是正襟危坐,接受儿子的孝礼。

在场的日本人都是冷血动物,自然不会感动,副会长是中国人,心中既感动又惭愧,想到自己所担当的不光彩角色,他低垂着头,不敢正视马家父子。

松川冷笑着:“你们满洲人就会这一套,我都看腻了,哼,想死,没那么容易的,马掌柜,你不要怪我们了,这是你自己放弃了救你儿子的机会。”

马万川:“我儿子做了些啥,我这个当爹的,心里很明白,我不想劝,也不会劝。”

松川:“马掌柜,你这个回答,我不感到意外,不过,我会让你改变主意的。”

马明金鄙夷地:“小日本,你们关东军自吹战无不胜,可还不照样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有种的在战场上较量,使出这种下三烂的手段,作为军人,我实在是看不起你们。”

“我不想与你做言语上争辩,我只想让你知道,现在对弈的你我,咱们还没分出胜负,来人……”松川看出马家父子情深,他要在“情深”上做最后努力,也就是说,让一个父亲看着儿子是怎么受到折磨。

宪兵上来,拧住马明金,有个宪兵掏出绳索。

松川狞笑着,在刑讯室,各种拷打,包括杀人的场面,他见得多了,还亲手演练过,但亲人间目睹的残忍景象,他没尝试过,今天他要有个突破。

马明金看透了松川的心思,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所以不想在生命最后一刻,让父亲的心理承受煎熬,想到这儿,他大吼一声,用尽全身之力,甩开扭住他胳膊的宪兵,随后,挥拳打倒眼前宪兵,冲向松川。宪兵忙聚在松川身边,但马明金已冲过来,迎面掐住一个宪兵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掏那个宪兵腰间的手枪,他已横下心,一旦夺下枪,先打死松川,而后开枪自尽,想到逃出这个魔窟,那是不可能的。

宪兵蜂拥上来,有的抓马明金的头发,有的搂住马明金的腰,眼看那个被掐住的宪兵舌头都吐出来了,手枪几乎也要被马明金抽出来,一个宪兵举起手中的枪柄,照马明金的后脑勺,狠狠砸下去。

马明金身子一软,瘫倒下去,摔在地上……

马万川看着倒地的儿子,慢慢地闭上自己的眼睛,脸色灰白,他知道儿子这拼命一搏的用意何在,他的心在抽搐,他的心在滴血,但即便如此,他暗暗地咬着牙,儿子的壮举让日本人惊憾,他为儿子骄傲,就因为骄傲,他更要在日本人面前呈出坚强,那样才配做儿子的父亲。

松川惊魂未定,他不敢想象,关押了这么多天的马明金,身体这么虚弱,竟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他感到了中国军人的可怕。

副会长早已躲靠到墙角,身子如筛糠一样儿。他后悔极了,要是知道会遇到这样一幕,用枪逼着他也不会来的。

一个宪兵在马明金的鼻翼探试一下说,用日语对松川说,马明金可能已经死去。

松川怔然着,好一会儿,醒过腔来,慌忙命令宪兵,马上把马明金抬到医护室,他是宪兵队长,但马明金生与死的权力,不取决于他,本来劝降无果,要是再让马明金无端死去,酒井是不会饶过他的。

宪兵手忙脚乱地抬起马明金跑了出去……

父子相见,就这样的结束了,再把马万川留置在宪兵队,已失去了意义。松川让副会长把马万川送回家。

车子在马家大院门口停下,副会长先下车,低垂头,给马万川打开车门,随即搀扶马万川下来,说心里话,他想安慰马万川几句,可又实在无颜开口,同为商号的掌柜,在日本人面前,相形之下,他自认确是走狗而已。他满脸愧色,目送马万川走进院门,他暗下决心,就算是为儿女积点德,他也找借口,辞去这会长的职务。

马万川进了院,身后大门刚一合上,他神经与心理,如上紧的发条,在这一刻,实在绷不住了,胸口一热,嗓子发咸,一口鲜血喷射出来,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身子后仰,直挺挺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