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6页)

赵姓子弟个个摩拳擦掌,站在队首的大个子叫赵大橹,他是赵洪胜千挑万挑才选中的乐大夫。为了不辜负族长大老爷和赵姓族人的期望,同时也为了刚刚提亲的赵香月,他背着铺盖卷,晓行夜宿,专门跑到莱阳县城的拳房,学了整整三个月的二林子技击术。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赵大橹攒足了劲儿,非要把吴家的乐大夫吴天旺比下去不可。

提起吴家的乐大夫吴天旺,应该说也是族长选中的。吴乾坤起初还保着密,怕别人知道而心生妒忌,散了“斗秧歌”的心。后来他见这个年轻人在族人眼里有缘分,便放出风来,说是今年“斗秧歌”让吴天旺演乐大夫。

最先闻风而喜的是槐花。槐花眼浅嘴碎,心里盛不了事儿,她跑到吴若云跟前,高兴地说:“小姐,你知道咱们吴家今天的乐大夫是谁吗?”

“难道是吴天旺?”吴若云说。

“就是天旺哥,老爷亲自点的将!”槐花一脸欣喜。

吴若云说:“看把你美的,我就知道是他,说说吧,我走了你有什么打算?”

槐花说:“我能有什么打算,爹娘没了,我卖的是死契,这辈子都听小姐的。”

吴若云板起脸,不露声色地说:“我记得你没卖到我们家之前,好像定过一门娃娃亲?槐花,你说,定的是谁家呀?”

槐花嗔怪道:“小姐念书记性好,怎么这事就忘了,是天旺哥啊!”

吴若云伸手点着槐花的鼻尖:“天旺哥,天旺哥,我没忘,我知道!”

槐花这才发现吴若云在戏耍她,于是主仆二人没大没小,好一阵子疯闹。吴若云告诉槐花,如果她真的喜欢天旺,她走之前就跟爹说,让她嫁给天旺。

槐花“扑通”跪倒在地,连说:“谢谢大小姐!谢谢大小姐!”

吴若云弯腰扶起槐花:“快起来吧,过了正月十五,我就要离开虎头湾了,以后可能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槐花一下子哭了起来:“小姐……”

“不许哭!今天是正月十三,虎头湾最好的日子,你哭啥?”吴若云叹了口气,“我从小长在虎头湾,眼看要走了,有件事没做成遗憾终生……槐花,你知道吗?我想斗一次秧歌,像他们男人一样,露露脸儿!”

槐花惊得张大了嘴:“那怎么行?老祖宗有规矩,女人不能上场扭秧歌啊!”

吴若云说:“有什么不行的,我虽然是个女人,可是我有freedom!”

“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槐花,你帮我了了这个心愿吧!”吴若云使出了小姐的性子,对槐花直言不讳,“《水斗》那场戏里不是有个装老鳖的角儿吗?那天我都看见了,老鳖的行头坏了,吴天旺不是让你帮着缝补吗?你去告诉他,马上把老鳖的行头交给我,我今天就扮一回老鳖,你看咋样?”

由不得槐花看不看,吴若云看好的事,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这天,当鲜红的朝阳爬上海神庙顶的时候,赵家的祖宗牌位也很醒目地摆在了海神娘娘塑像前,煺了毛的整猪、整羊、鸡、鹅整齐罗列在塑像前。那鸡呀、鹅的煺了毛还不算,一个个张嘴衔枚青菜叶子,死了也不让闭口!

如疾风骤雨,锣槌鼓棒上下翻飞,赵吴两家的响器对敲,震耳欲聋。吴乾坤和赵洪胜作为各家的族长,在自家秧歌队的簇拥下并肩而行。吴乾坤虽然满脸的不服,却因为吴家去年是输家,而今不得不为赵洪胜端着香盘。赵洪胜当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看似慈善的脸上写满阴谋,每道皱纹都暗藏杀机。

吴乾坤和赵洪胜虽说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私下里暗暗较着劲儿,但是虎头湾的规矩还是要讲的。两人来到海神庙大殿,赵洪胜傲慢地伸出一只手,擎在吴乾坤面前。按祖宗之规,输者一方要为胜者一方取纸钱和香火的。吴乾坤咬着牙,迟迟不肯呈递。吴管家见状,忙替吴乾坤取纸钱和香火。

赵管家伸手挡回:“输了就得认输,别坏了规矩!”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吴乾坤瞪一眼赵管家。

赵洪胜冷言冷语:“输不起就别输!”

吴乾坤从吴管家手里夺过纸钱和香火,赌气递给赵洪胜:“希望你笑到最后!”

赵洪胜哈哈笑着:“我先笑这一回再说!哈哈……”

笑声中,赵洪胜扬扬得意地踱着方步来到香案前,虔诚地点燃纸钱,又插上三炷香,然后,慢腾腾地退几步,伏下身祭拜。拜罢,他故意对吴乾坤再次笑笑,便转身对自家的乐大夫赵大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鼓乐刹那间大作,赵大橹跃身一跳,挥动手里的马甩子(在盈尺的桃木细棍上绑一缕马尾,类似拂尘),舞出队列,使出全身招数,闪转腾挪,开口抖出几句秧歌词:

燕子钻天云里走,瘸马下山乱点头。猫头鹰枝头声声地叫呀,屎壳郎吴家门口滚绣球。

此时的吴乾坤早已按捺不住了,双眼瞪着吴天旺,似乎告诉他:你小子不把赵大橹压下去,小心我剥了你的皮!吴天旺自然明白主人的意思,也明白吴家的大小姐今天就在秧歌队伍里,他吴天旺如果斗不过赵大橹,从今以后就没有脸再见吴若云了。想到这里,吴天旺一甩马甩子,也抖出了几句秧歌词:

隔层肚皮隔层山,隔着烟囱不冒烟。今天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赵家再能也翻不了天。

所谓斗秧歌,一开始是斗唱,若有一方接不住对方的词儿,那便输了。但是,如果斗唱难以决胜负的话,接下来就是对扭对舞,争抢挂在高台之上旗杆顶端的绣球,而在这一过程中,双方的马甩子、鼓槌、彩扇,以及货郎担子和箍漏挑子,等等,谁也不许碰着对方,一旦相碰,就要开打。打要打得赢,抢要抢得着,足见智慧和功夫!

吴家的吴乾坤、春草儿和吴八叔等长者站在吴家的高台,而赵家的赵洪胜、赵三伯和赵玉梅等富甲则立于赵家的高台。自古以来,不管议事还是看戏,吴赵两家从来都是分而聚之,井水不犯河水。

吴乾坤看着广场上的形势,侧过头去对吴八叔说:“看来今天这番斗唱是扯平了,下面开打是毫无疑问了,你看见没有,赵家的人都背着枪呢,去,让咱们吴姓子弟把子弹都给我上膛!”

赵洪胜看着吴八叔走到吴家乡勇前比比画画,便对身边的赵三伯轻声道:“去年吴乾坤吃了亏,今年是势在必得,可咱们赵家的秧歌队他斗得过吗?你去提醒赵家子弟,吴家要是不守规矩,咱们绝不客气!”

吴赵两家的族长,都把气红的眼珠子顶上了火儿,他们双双寻找着机会,一旦瞅准了就会抢先射出决定胜负的第一枪。不过,也有完全不把这胜负放在心上的,如坐在赵洪胜身边的大小姐赵玉梅。此时她欠起身来,正四处张望着,她要找一个人,一个她日思夜想的人。